第六章:痕深一寸
第四现场——那个散发着铁锈与淤泥腥气的废弃仓库——被警方的隔离带层层包裹,像一块被强行从城市肌体上剜下的腐肉。强光灯将内部照得惨白,每一个锈迹,每一处污痕,都无所遁形。
法医老周蹲在尸体旁,眉头拧成了疙瘩。“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十点到凌晨两点之间。勒毙,和前三次手法一致。但这次……”他顿了顿,用镊子轻轻抬起受害者的手腕,“……有一些额外的束缚伤,看痕迹,像是某种…特制的宽布带,不是绳子。生前造成的。”
陆涛凑近看,那淤痕确实与普通绳索的细勒痕不同,更宽,边缘更模糊。“特制布带?”
“嗯,而且捆绑方式…有点特别,不像是单纯为了制服,更像是一种…固定。”老周指了指尸体脚踝处类似的痕迹,“像是要把她摆成某个特定姿势。”
“收藏家”在进化?他的仪式感更强了?陆涛感到一阵反胃。
技侦那边也有了发现。仓库地面虽然灰尘厚重,拖拽痕迹明显,但凶手显然更小心了,没有留下清晰的鞋印。不过,在一个倾倒的油桶边缘,技术人员提取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斑点,初步判断不是油漆,更像是……干涸的血迹,但并非来自受害者。
“送回去紧急化验!”陆涛下令。这可能是凶手自己的血!是在搬运或实施犯罪时不小心刮伤的?
与此同时,对城西北老工业区的拉网式排查也在继续。根据陈伯“靠着河汊子”和“铁锈泥巴腥气”的描述,搜索范围被进一步缩小到几个特定的废弃厂区。终于,在一处远离主路、被芦苇丛半包围的旧泵站附近,发现了疑似凶手进出和观察的地点——那里有新鲜的脚印(与仓库内模糊的痕迹类型接迹),以及几个烟头。
烟头被小心提取。更重要的是,在泵站一个破窗台上,发现了一小块被勾住的、灰黑色的廉价化纤布料,与仓库环境中常见的材质不同。
线索虽然零碎,但比起前三起案件近乎空白的局面,已经是突破性的进展。血迹、烟头、布料,凶手的轮廓似乎正在从一团混沌的浊气中,慢慢显现出一点模糊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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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陆涛再次出现在陈伯的瓦房前。这一次,他手里拎着一盒街上买的桂花糕。
陈伯依旧坐在门口的小凳上,面前的沙盘里,线条纵横,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复杂、凌乱,仿佛一场风暴过后的沙滩。老人的脸色似乎更灰败了一些,眼下的阴影浓重,带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陈伯。”陆涛将糕点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昨晚,谢谢您。”
陈伯抬眼看了看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回沙盘,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们在西北边那个仓库找到了第四位受害者。”陆涛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陈伯齐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而且,找到了一些新的东西。可能…是凶手的血,还有他抽的烟,衣服上刮下来的布料。”
他仔细观察着陈伯的反应。老人摩挲着旱烟杆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您昨晚在电话里说,‘好几个影子在晃’,‘太乱了’,”陆涛继续问道,“现在,有了这些实实在在的‘痕’,您能不能……再帮着看看?看看这些‘痕’,能不能让沙盘里的影子,清楚一点?”
他将带来的物证照片——主要是发现血迹的油桶位置、烟头发现地点、以及那块布料的特写——放在沙盘旁边。
陈伯沉默地拿起照片,一张张仔细地看着,看得很慢。他的眉头渐渐皱起,尤其是看到那块灰黑色布料时,手指在上面轻轻拂过,仿佛能透过照片感受到什么。
良久,他放下照片,重新拿起一根木签,却没有立刻划动沙盘。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胸口起伏的幅度比平时要大。
陆涛注意到,陈伯握着木签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浊气……更重了。”陈伯终于开口,声音比往常更加沙哑、虚弱,仿佛每说一个字都需要耗费力气,“那血……是热的,带着一股……急躁和……怨恨。不是不小心……是快意。”
热?急躁?怨恨?快意?陆涛努力将这些抽象的词语与冷冰冰的物证联系起来。凶手的血里带着情绪?这听起来更玄了。但他强迫自己听下去。
“烟……是劣质的,呛人。”陈伯继续低语,像在梦呓,“那布……粗,硬,沾着……机油和……汗。”
他用木签开始在沙盘上缓缓移动,不再是之前那种有规律的划动,而是有些滞涩,时而停顿,时而快速勾勒几笔。沙盘上的线条变得更加混乱,但在西北方位,几条线反复交叉重叠,颜色似乎都深了些,形成一个令人不安的、浓墨重彩的“结”。
“影子……还是一个。”陈伯喘息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乱。他心里……很乱。像是有东西……在烧。他停不下来了……”
木签猛地一顿,在沙盘上戳出一个小坑。
陈伯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陈伯!”陆涛下意识伸手想去扶他。
陈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但呼吸依旧急促。他放下木签,拿起旱烟袋,手却抖得差点没拿住。
“只能……看到这些了。”他声音微弱,“‘痕’是深了……但水也更浑了……”
陆涛看着陈伯疲惫不堪的样子,看着沙盘上那个混乱的“结”,心中震动。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陈伯的这种“看”,并非毫无代价。每一次深入触碰那股“浊气”,似乎都在消耗老人本就所剩不多的精力。
这不仅仅是一种技艺,更是一种…负担。
“我明白了,陈伯。您先休息,这些信息很有用。”陆涛站起身,语气郑重,“我们一定会抓住他!”
他留下那盒桂花糕,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陈伯依旧坐在那里,佝偻着背,对着那盘凌乱的沙,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守护着,也承受着。
回到车上,陆涛没有立刻发动。他拿出笔记本,飞快地记录下陈伯的话:
“血 - 热,急躁,怨恨,快意。”
“烟 - 劣质,呛人。”
“布 - 粗硬,机油,汗。”
“内心 - 乱,有东西在烧,停不下来。”
“核心区域 - 西北方,河道附近,工业废墟,沙盘显‘结’。”
这些描述,与物证指向的“底层、可能从事体力劳动、有车辆或熟悉工业环境”的侧写方向,隐隐吻合。而那“内心混乱、停不下来”的状态,则指向凶手的犯罪升级,风险更高,也更可能露出马脚。
凶手的“痕”深了一寸,陈伯付出了代价,而他们,终于撬开了一条缝隙。
陆涛合上笔记本,目光锐利地看向西北方向。
下一次,绝不能再让他消失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