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嘈杂的人声渐渐被抛在身后。面对面吃饭的次数多了,起初那份因对方存在而引发的紧绷感确实消减了几分。
叶晓月安静地吃完最后一口饭,轻轻放下筷子,抬眼看向凌天恒时,神色已努力恢复平日的沉静,两人收拾好餐盘,放入回收处,一前一后走出了食堂。
晚风拂过叶晓月的发梢,几缕碎发贴上她的脸颊。她下意识地抬手将它们拨到耳后,脚步放慢,看向身旁那道身影。
他走在路灯昏黄的光晕边缘,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愈发分明,也愈发沉寂。
这份安静让她心头涌动起一丝勇气,轻声问:“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凌天恒的脚步没有停下,目视前方沉沉浓郁的夜色,平静地说:“没有啊。”
叶晓月的心像是被那过于坦然、过于快速的回答轻轻按了一下,微微下沉。一种混杂着失落和自嘲的情绪悄然弥漫开来。
果然……是自己想多了?白天那短暂的触碰和模糊的低语,也许只是她过度解读的错觉?
她迅速收拾起心头那点莫名的、不合时宜的失落感:“哦。没什么事的话,就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课。”
凌天恒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自然而然地跟在她身侧半步后的位置,像一个恪尽职守的影子,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人穿过光影交织的小径,一路沉默,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直到抵达女生宿舍楼下那片被门灯照亮的小空地。
“我到了。”叶晓月低声说,目光快速掠过他的脸,随即垂下。
“嗯。”凌天恒简单地应了一声。
俩人道别后,叶晓月快步走上楼梯,回到寝室。关上门,隔绝了走廊里最后一点声响,属于她的一方小天地彻底沉寂下来。
她呼出一口气,洗漱间的水流声哗哗作响,温热的水流冲刷着手臂,暂时冲散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
当她擦干头发,穿上衣服,坐在床边准备休息时,白天那短暂却无比清晰的触感,毫无预兆地、强势地撞入脑海——凌天恒那骨节分明的手,坚定而短暂地包裹住她手腕的瞬间。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份干燥而温暖的触感,与他周身散发的那种疏离冷淡的气息截然不同。
“原来他的手,竟然是暖的……”她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腕,“我还以为……和他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总是冰冰凉凉的……”
“啊啊啊啊……我在说什么啊!!!”紧接着,她像是要惩罚或者躲避这失控的思绪,用更坚决的语气低斥自己:“叶晓月!你在想什么啊!!!”
话音未落,脸颊已然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热度迅速蔓延到耳根。
她猛地一头扑倒在铺着素色床单的柔软床铺上,把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微凉而带着淡淡洗衣液清香的被子里,身体还不自觉地蜷了起来,脸颊在微凉的棉布上蹭了蹭,试图汲取一丝凉意来平息脸上的热度。
而在不远处的男生宿舍,凌天恒独自靠在书桌旁冰凉的椅背上。
窗外是沉沉的校园夜色,远处路灯的光晕在玻璃窗上晕染开模糊的光斑,玻璃窗映出他略显冷峻模糊的侧影。
他眸色深沉,如同窗外的夜。
楚烟明之前那带着警告意味的话,如同冰冷的金属警钟,再一次重重敲响在他心头——如果他再靠近叶晓月,她确实会有危险。
那些潜伏在暗处、对他心怀嫉恨与不满的人……他不想让自己世界里那些阴暗的、暴戾的、不堪的一面投射到她身上,更不愿让她亲眼目睹他可能不得不展露出来的另一面。
她是他身处这漫长而孤寂的寒夜中,意外瞥见、并且照亮了他心底一隅的一束微光。
对他而言,守护这束光的纯净与安全,让它远离自己世界的风暴漩涡,远比靠近它、自私地汲取那份温暖要重要得多。
可是……他该如何保护她?像楚烟明暗示的那样,彻底置身事外,断绝联系,从此形同陌路吗?
这个念头刚起,胸腔里便掠过一阵沉闷的反抗感。今天在外面,几乎是本能般伸手握住她手腕的冲动,清晰地宣告着:他的理智防线在面对她时,并非牢不可破。
年轻人,终究逃不过要为一时的心动和难以抑制的冲动付出成长的代价。
他向她迈出了那一步,主动伸出了手。
这究竟是压抑在心底经年累月的情感终于冲破束缚的勇敢,还是未曾深思熟虑、可能带来祸患的轻狂?此刻,连他自己也难以完全界定。
他只知道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事实:他不想在满眼都是她的时候,再眼睁睁看着她受到任何伤害。
她过往经历过的那些伤痕与痛苦已经够多了,他绝不能、也绝不愿成为给她带来新伤痕的原因。
疲惫感混合着内心的拉扯,终于沉沉袭来。凌天恒起身,关掉了台灯,室内陷入一片昏暗。他脱下外衣躺到床上,意识在抗拒这份疲惫和更深层的担忧中,终究还是沉入了梦乡。
梦里,他看到了那个在阴暗潮湿的死胡同巷口,被一群熊孩子围堵、推搡辱骂、弱小无助的自己。
拳头落在身上不算痛,最痛的是那份被世界彻底抛弃、无人依靠的冰冷孤寂。他蜷缩在墙角,泥土和垃圾的腐味钻进鼻腔。
然后,一道身影像一道骤然撕裂厚重阴云的光束出现在他眼前,厉声喝斥着驱散了那些欺凌者。
那个勇敢得如同小斗士的女孩,转过身来,目光清澈而明亮地看着他,带着一种天然的庇护感告诉他:“我叫叶晓月……”
那个名字和她当时熠熠生辉、无所畏惧的模样,成了他灰暗童年里唯一珍藏的、散发着微光的星点记忆碎片。
后来自己上学时,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并未停止——嘲笑他没有父亲,诋毁他性格孤僻古怪。
每一次被推搡、被孤立,他都会在心底默念她的名字,想象着她当初站在自己身前的样子。
他学着记忆中她的模样,不再退缩,挺直脊背,用冰冷的目光和绝不退让的姿态去反抗那些恶意。
渐渐地,他不再是被欺负的对象,却也背负上了“不好惹”、“凶戾”的名声,甚至有人开始传言他欺凌弱小……
诽谤吗?无所谓了。
反正白的也能被他们说成黑的。
他早已习惯这世界的扭曲。
而当他辗转听说,叶晓月在全市顶尖的天启学院就读时,一个从未有过的、清晰的念头在少年心底疯狂滋生:他要重新走到她的身边去。
去重新认识她,站在她能看见的地方。
不知道那时的她,还认不认得当年那个被欺负的小男孩?
这个念头像一剂强效的兴奋剂,驱使他不知疲倦地刷题、学习。
深夜里困倦到眼皮打架时,只要想起那个曾经毅然挡在自己身前、将他拉出泥沼的身影,心底便会涌起一股滚烫的力量,驱散所有疲惫和退缩。
初中的时候,他开始主动出击,不再等待老师的推荐,自己主动报名参加了所有能接触到的竞赛——数学、物理、化学……
他曾在地方报纸的角落里,一次次看到她获奖的名字和照片。
她很优秀,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于是,他咬紧牙关,一步一步,踩着厚厚的试卷和深夜的灯光,朝着有她的方向奋力追赶。
渐渐地,他的名字开始和她的名字并列在各种竞赛一等奖的榜单上。
中考放榜时,两人的名字更是紧紧挨着,占据了全市成绩金字塔的最顶端。
那一刻,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去天启!去见她!
当他的志愿坚定地摆在云岫校领导面前时,那群习惯了将尖子生牢牢握在手心的领导们,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恐慌,软硬兼施地试图挽留这尊即将保送顶级名校的“大神”。
而他,只是沉默地听着那些或劝导或施压的话语,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
当校长傅黔亲自找他谈话,严肃地问他:“凌天恒,告诉我,你为什么非要去天启?”
凌天恒迎上校长的视线,没有丝毫闪躲,声音平稳而清晰,只吐出八个字:“那里有我想见的人。”
傅黔显然没料到是这样的答案,愣了一下,追问:“谁?”
少年的眼神里第一次掠过波澜,声音依旧平静:“咱们今年中考的市状元。”
傅黔定定地看了他几秒,严肃的神情忽然化开,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凌天恒的肩膀:“好小子!回去收拾一下吧,她今年九月份就要来了。”
那一刻,尽管面上依旧沉静,凌天恒的心里无法抑制地掠过一丝隐秘的、巨大的窃喜。
画面倏忽流转,去年九月份,高一,他终于又见到了她,还成为了同桌,这本来是件让人值得窃喜的事。
可她不认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