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蹲在床边,手指顺着青砖的缝隙一点点摸索,直到触碰到那层熟悉的灰尘阻隔,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回肚子里。
掀开松动的青砖,那个不起眼的小布包还在。
打开一看,五十三两银子和几张小额银票安然无恙。
“呼……”
陈平长吐一口浊气,后背竟已渗出一层冷汗。
刚才进屋时,他敏锐地发现枕头的位置向左偏了半寸,床单也有被人抚平过的褶皱。
这绝不是他早起时的样子。
有人趁他不在,翻了他的床铺。
陈平凑近枕头闻了闻,一股廉价的桂花头油味钻入鼻腔,那是杂役院赖三最爱用的东西,说是为了遮身上的馊味,实则熏得人脑仁疼。
“赖三……”
陈平将银两重新包好,塞回暗格,又细心地撒上一层浮灰。
这赖三是个烂赌鬼,想必是赌债逼急了,借着巡视的名头来翻找细软。
幸亏自己谨慎,将大头藏在砖下,若是放在枕头里或者柜子里,今日怕是要大出血。
虽然没丢钱,但陈平眼底却是一片阴霾。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
午后,林府正厅。
气氛有些微妙。
上首坐着一位身穿锦缎练功服的中年男子,面如重枣,太阳穴高高鼓起,一双手掌宽大厚实,指节上布满老茧。
此人正是金光城“铁掌武馆”的馆主金震山,也是此次武举初选的考官之一。
林老爷满脸堆笑,亲自给金馆主斟茶,腰背微躬,透着一股子商人的钻营与谄媚。
“金馆主,您看我家以此这孩子,虽然顽劣了些,但对武道那是一片赤诚啊。这次武举……”
林老爷说着,悄无声息地将一张银票推到了茶盏边。
金震山眼皮都没抬,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平淡:
“林老爷,武举乃是朝廷抡才大典,某虽是考官,却也不敢徇私舞弊。不过嘛,若是令郎真有天赋,本馆主自会惜才。”
说着,他的袖袍轻轻一拂,桌上的银票便凭空消失了。
站在角落里充当背景板的陈平,瞳孔骤然一缩。
好快的手法。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林老爷大喜过望,急忙冲着站在庭院中央的二少爷林以此使眼色,“以此,还不快给金馆主演练一番!”
林以此今日穿了一身紧身劲装,看着倒也人模狗样。
他大喝一声,拉开架势,打了一套林家花重金买来的《伏虎拳》。
“嘿!哈!”
拳风呼呼,看着热闹。
但在行家眼里,这简直就是耍猴。
脚步虚浮,下盘不稳,出拳无力,且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打到一半便气喘吁吁,脸色发白。
金震山看着看着,眉头便皱了起来,最后干脆闭上了眼,连连摇头。
林老爷脸上的笑容一僵,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
“唏律律——!”
一声凄厉的马嘶声从侧门传来。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一匹受惊的高头大马不知为何挣脱了缰绳,发了疯似的冲进庭院,横冲直撞,直奔正厅而来。
这马双目赤红,嘴角流着白沫,已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啊!救命!”
正在打拳的林以此首当其冲,看着那小山般撞来的疯马,吓得两腿一软,竟直接瘫坐在地上,裤裆一下湿了一大片,一股骚臭味弥漫开来。
疯马扬起前蹄,眼看就要踏碎林以此的胸膛。
站在廊下的陈平,浑身肌肉骤然绷紧,右手下意识地呈掌刀状,体内的《松鹤延年劲》急速运转。
救?还是不救?
若是出手,必会暴露实力。
若是不救,二少爷死了,林府大乱,自己或许能浑水摸鱼,但也可能被迁怒陪葬。
电光石火间,陈平硬生生地止住了动作。
因为他看到,那个一直端坐的金震山,动了。
没有多馀的动作。
金震山只是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出现在疯马身侧,轻描淡写地抬起右手,随意地在马头上拍了一掌。
“啪。”
那匹发狂的烈马,连悲鸣都未发出,庞大的身躯便瘫软下去,重重砸在地上,七窍流血,当场毙命。
庭院内霎时没了声息。
只有林以此那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陈平站在阴影里,心脏剧烈跳动,手心全是汗水。
这就是真正的内家高手!
那一掌瞧着轻飘飘,实则内劲透骨,直接震碎了马的大脑。
若是这一掌拍在人身上……
“哼,林府的规矩,倒是让某大开眼界。”
金震山掏出一块手帕,嫌弃地擦了擦手,冷眼看着地上的死马和尿裤子的二少爷,语气中满是不屑。
林老爷此时才回过神来,脸色惨白如纸,继而转为铁青。
丢人!
丢大人了!
不仅没求成事,反而让金馆主看了笑话,差点还搭上儿子的命。
“来人!这马是谁管的?!”
林老爷怒吼道,声音尖利得有些变调。
“是……是赖三……”
管家颤颤巍巍地指了指缩在门边、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赖三。
赖三本来是想趁着贵客临门,偷偷溜去厨房顺点酒菜,结果忘了锁马厩的门,谁知这马竟然受惊跑了出来。
“把这个狗奴才给我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赶出府去!永不录用!”
林老爷为了挽回在金震山面前的面子,显得格外残忍无情。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
赖三哭喊着被两个粗壮的家丁架了起来,直接按在庭院的长凳上。
“啪!啪!啪!”
板子着肉的声音又闷又响,听着骇人,伴随着赖三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庭院上空。
林老爷偷眼看向金震山,见对方脸色稍缓,这才松了一口气。
三十板子打完,赖三已经皮开肉绽,下半身全是血,被死狗般拖向大门。
路过廊下时,赖三费力地抬起头,那双充血的眼睛钉在陈平身上。
在他看来,陈平既然在院子里当值,肯定看到了马厩没关,却故意不提醒他,就是为了害他。
那眼神怨毒仇恨。
陈平神色木然,低眉顺眼,装出被吓傻的模样,但心里却咯噔一下。
被一条疯狗记恨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金馆主,让您见笑了。”林老爷擦了擦汗,赔笑道,“都是下人不懂事。其实,我府上也是有些懂规矩的下人的。陈平!”
林老爷为了活跃气氛,也为了证明林家不是全是废物,忽然点到了陈平的名字。
“小的在。”
陈平赶忙小跑几步,跪伏在地,身体微微发抖,演足了卑微下人的模样。
“这小子平日里也练过几天庄稼把式,虽然比不上令徒,但也算强身健体。陈平,给金馆主打一套拳,助助兴。”
陈平心中暗骂,把自己当猴耍呢?
但他面上不敢违抗,只能唯唯诺诺地站起身。
“小的……小的只会一套《松鹤延年劲》,是……是养生的……”
“无妨,打来看看。”金震山漫不经心地说道。
陈平定了定神,拉开架势。
这次,他没有隐藏《松鹤延年劲》的招式,但却刻意放慢了节奏,隐去了那种气血如汞的威势,只表现出动作的舒展和沉稳。
他学着风烛残年的老人,慢吞吞地划着圆圈,每一招都显得软绵绵的,毫无杀伤力。
一套拳打完,陈平额头微微见汗,躬身立在一旁。
金震山瞥了一眼,轻哼一声:“花架子。不过下盘倒是扎实,呼吸也算绵长。虽然于技击一道毫无用处,但若是用来延年益寿,倒也算个稳妥的根基。”
听到“毫无用处”四个字,林老爷有些失望,但也松了口气,至少没跟二少爷一样丢人。
“滚下去吧,赏你二两银子。”林老爷挥了挥手。
“谢老爷赏,谢金馆主指点。”
陈平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
直到走出正厅的视线范围,陈平原本佝偻的背脊才微微挺直了一瞬,眼中的卑微荡然无存,只馀冷冽的寒光。
毫无用处?
只要活得久,就是最大的用处。
……
傍晚,残阳如血。
林府后巷。
陈平提着一桶泔水,装作要去倒掉,实则目光扫向府门外的一滩暗红血迹。
那是赖三被扔出去的地方。
听门房老张说,赖三被几个平日里混在一起的泼皮接走了,临走前还冲着林府大门吐了口血沫子,发誓要报复。
林府高门大户,赖三报复不了老爷少爷。
但他知道陈平住哪,知道陈平有钱,毕竟当了领班,更知道陈平有个相好的叫云娘。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陈平看着那滩渐渐干涸的血迹,眼前浮现出赖三那张怨毒扭曲的脸。
既然已经结了仇,那就不能留隔夜仇。
少年放下泔水桶,手指轻轻摩挲着袖口中那把磨得锋利的匕首。
今晚,月黑风高,宜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