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林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气,混合着浓重的药渣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正院的青石板上,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还没来得及拖走,那是平日里跟着二少爷林以此最紧的两个小厮。
那手臂粗的红木杖子上沾满了碎肉,林老爷气喘吁吁地把杖子扔在一旁,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
“废物!都是废物!连少爷都护不住,养你们何用!”
满院子的下人跪了一地,额头贴着冰冷的石砖,大气都不敢出,生怕那要命的杖子下一刻就落到自己头上。
陈平缩在人群的最后方,把头埋得极低,看似瑟瑟发抖,实则眼角的馀光冷静地扫视着全场。
那两个小厮死得冤也不冤,主辱臣死,在这个世道,下人的命比草芥还贱。
二少爷被人打得昏迷不醒,林老爷这口恶气出不去,自然要拿身边人开刀。
内堂里传来大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我的儿啊!你好惨的命啊!那杀千刀的金家,欺人太甚!老爷,你若是还是个男人,就去报官,去把那金家的铺子砸了,给此儿报仇啊!”
大夫人披头散发地冲出来,扯着林老爷的袖子,那张平日里保养得宜的脸此刻扭曲得有些狰狞,眼里的怨毒都要溢出来。
林老爷面色铁青,一脚踹开脚边的尸体,烦躁地吼道:
“报官?报什么官!此儿是去争风吃醋被人打的,传出去我林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那就找人去砸!咱们林家在清河县也是有头有脸的,难道就这么咽下这口气?”
大夫人不依不饶,尖锐的指甲都快嵌进林老爷的肉里。
林老爷没说话,只是阴沉着脸,目光闪铄不定。
风波暂歇,尸体被草席一卷拖去了乱葬岗。
陈平刚回到杂役院,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压惊,那身形微胖的大管家便阴恻恻地走了进来。
“陈平啊。”
管家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陈平的肩膀,那力道不轻不重,却透着一股子阴冷,
“二少爷遭此大难,老爷心里苦啊。咱们做下人的,得为主家分忧,你说是不是?”
陈平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堆起卑微的笑,腰弯成了虾米:
“大管家说得是,小的愿为老爷赴汤蹈火。”
“好,是个忠心的。”
管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你带几个懂事的兄弟,今晚去城南金家的绸缎庄,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用杀人,烧点东西,砸点货,让金家知道咱们林府不是好惹的。”
陈平背后的汗毛立时竖了起来。
去金家捣乱?
那金家可是城中富商,听说养了不少江湖好手,更有真正的武师坐镇。
那日二少爷带去的家丁都被打得断手断脚,自己带几个拿扫帚的杂役去,这哪是报复,分明是去送死,是去给林家的怒火当炮灰。
这老东西,是想让自己去填坑啊。
“这……”
陈平脸上露出极度的惊恐和为难,双腿打着摆子,“大管家,小的……小的只会扫地,哪里敢去砸场子啊?那金家……听说凶得很……”
“怎么?怕了?”
管家脸色一沉,绿豆眼里凶光一闪,
“刚才还说赴汤蹈火,现在就想当缩头乌龟?这事办好了,少不了你的赏;办不好,那两个被打死的小厮,就是你的榜样!”
陈平咽了口唾沫,被吓破了胆似的,颤声道:“小的……小的去!小的这就去叫人!”
看着管家满意的背影,陈平眼底的惊恐褪去,换作一片冰冷的寒意。
想让我当炮灰?没那么容易。
陈平没去叫人,只借着去厨房领煤炭的由头,溜到了内院角门。
云娘正在井边洗菜,双手冻得通红。
见陈平过来,她刚要打招呼,却见陈平神色凝重地摆了摆手。
两人躲到柴垛后面,陈平语速极快地低语了几句。
“云姐,这事关乎咱们性命。你想法子,不经意地透露给大夫人身边的翠儿,就说……听采买的人讲,金家的大公子刚纳的小妾,是县尉大人的远房表妹。金家背后,有官面上的硬靠山。”
云娘是个聪慧的女子,一听便懂了其中的利害,她脸色微白,紧紧抓着陈平的袖子:
“平哥儿,这是真的?”
“真的假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爷信不信。”
陈平握了握她冰凉的手,“只有让老爷觉得金家惹不起,咱们才能活。”
云娘点了点头,定了定神,端起菜盆匆匆离去。
不到半个时辰,这则“小道消息”便象长了翅膀一样,经过翠儿的嘴,添油加醋地传到了大夫人耳中,紧接着又传到了林老爷那里。
书房内,林老爷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摔在地上。
“县尉大人的亲戚?此话当真?”
“老爷,宁可信其有啊!咱们虽是书香门第,可到底只是乡绅,哪里斗得过官府?”
大夫人也不嚎了,脸上满是后怕,“若是真惹恼了县尉,咱们林家……”
林老爷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脸色阴晴不定。
他贪财,更惜命。
权衡许久,他长叹一声,颓然坐回椅子上。
“罢了,罢了!咱们是读书人家,不与那商贾泼皮一般见识。传令下去,让管家把人都撤回来,紧闭门户,这段日子谁也不许出去惹事!”
消息传到杂役院时,陈平正拿着几根木棍,假装在给几个杂役“训话”。
听到行动取消,那几个原本吓得面如土色的杂役如蒙大赦,瘫坐在地上。
陈平也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手心全是冷汗。
这一关,算是过了。
但麻烦并未就此结束。
傍晚时分,管家黑着脸把陈平叫到了角落。
“哼,算你小子运气好,老爷仁慈,不愿多造杀孽。”管家斜眼看着陈平,语气不善,“不过,这一整天你们啥正事没干,光在那瞎咋呼,这月的月钱,杂役院全体扣半!”
这是明摆着的敲诈。事没办成,管家没捞到油水,便要从下人身上刮一层皮下来。
陈平心里跟明镜似的,没有丝毫尤豫,从怀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块碎银子,约莫有一两重,熟练地塞进管家手里。
“大管家息怒,兄弟们也是随时听候您的差遣,这一天都没敢歇着。”陈平赔着笑,声音压得极低,“这是小的一点心意,请大管家喝茶。至于兄弟们的月钱……大伙儿都指着这点钱养家糊口呢,您看……”
管家捏了捏那块碎银子,感受着那棱角的触感,紧绷的胖脸终于松弛下来,露出一口黄牙。
“算你小子懂事。行了,月钱照发,以后机灵着点。”
管家背着手走了,陈平看着他的背影,摸了摸干瘪的钱袋,眼底掠过肉痛之色,但更多的是庆幸。
这一两银子,买的是平安,买的是时间。
夜深人静,寒月高悬。
陈平提着灯笼,开始在府中巡夜。自从当了这个代理领班,夜巡便成了他的例行公事。
路过林老爷的书房时,里面还亮着灯。
陈平放轻脚步,屏住呼吸。经过两次药浴和内功的精进,他的听力远超常人。
“唉……”
书房内传来一声苍凉的叹息。
“林家三代单传,到了以此这一辈,本指望他能读点书,考个功名,光宗耀祖。谁知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如今又成了这副活死人模样……”
林老爷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惫和落寞,“若是族中哪怕有个旁支子弟能考取功名,我林家何至于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受那商贾的气?”
陈平站在窗下的阴影里,心头一震。
功名。
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大梁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有了功名,便是官身,便是特权阶级,哪怕是县太爷见了也要给几分薄面。
可读书科举,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且极重家世传承,他一个奴籍出身的下人,连进考场的资格都没有。
但……
陈平脑海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
除了文举,还有武举!
大梁国虽重文轻武,但边境连年战事,朝廷对武道人才极为渴求。武举不问出身,只要身家清白,有良籍,或者有主家保举,便可报名。
一旦中举,哪怕只是个武秀才,也能脱去奴籍,改换门庭!
陈平握着灯笼的手指倏地收紧,指节捏得发白。
他有【天道酬勤】的命格,只要肯练,武功进境一日千里。如今他的《碎石掌》已然大成,《松鹤延年劲》也略有小成,比起那些只知道打熬力气的莽夫,他有着极大的优势。
这是一条路。
一条通往自由,通往尊严,乃至通往长生大道的金光大道。
陈平竭力压下胸口狂跳的心。
但这事不能急,更不能让林家知道。若是让他们知道一个下人有了这等野心,怕是第一时间就会将他扼杀。
得筹划,得忍耐,得等待时机。
而且,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事。
陈平抬起头,目光穿过重重院落,看向内院的方向。那里,有一盏灯是为他留的。
赎身,脱籍,赶考。这都需要钱,大量的钱。
“看来,得找云姐商量商量了。”
陈平喃喃自语,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他的眼中却燃烧着两团炽热的火焰。
月光如水,洒在林府高高的围墙上,泛着惨白的光。
陈平走到墙边,伸手抚摸着那冰冷粗糙的青砖。这堵墙,挡住了外面的风雨,也锁住了里面的自由。
曾经,他以为只要苟在这里,有口饭吃,偷偷练武长生便是极乐。
但今日之事让他明白,没有身份,没有地位,哪怕武功再高,也不过是豪门大院里的一条看门狗,随时可能被人一脚踢开,乃至宰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