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3章杀窦婴者,天子也,先帝也!
“————”窦婴怨毒地盯着樊千秋,嘴巴动了动,浑浊的眼神更疑惑了。
“说来也是啊,魏其侯贵为列侯,自然是识不得他们啊”樊千秋的笑意渐渐冷了下来,怒火却升腾而起。
“周辟强丶程千帆丶董文是云中郡的塞候,死于军臣单于南侵时————”
“青痣是我后宅的小婢丶杨仆是我的属官,死于军臣单于南侵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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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忠丶田无疾丶马去病丶褐髯都是燧卒,死于军臣单于南侵时————”
“还有云中郡郡守丁充国,以及三万四千九百二十五名大汉黔首军吏,他们都死于军臣单于南侵时————”
“这么大的一笔人命帐,一半记在了军臣单于的头上,另一半自然要记在你魏其侯的头上。”樊千秋道。
“你丶你这酷吏,胡言乱语!”窦婴面目扭曲狰狞地从喉咙吐出这几个字。
“窦婴不杀伯禽,伯禽却因你而死。”樊千秋脸上的冷笑也一点点消散了。
“胡扯!”窦婴的唾液随着声音飞溅而出。
“胡扯?难道不是你左挡右拦,不给边塞燧卒加钱粮?难道不是你贪得无厌,要克扣一多半的恤赋?难道不是你公报私仇,授意大司农短缺边塞燧卒的钱粮?”
“若燧卒们吃得饱,穿得暖;若烽燧城鄣建得高,修得牢;若兵甲备得足,铸得结实————能少死许多人————”
“窦婴,你说说看,这笔人命帐是不是应该记在你的头上?”樊千秋问道。
“————”窦婴眼神稍稍退缩,但最后仍从牙缝中挤出一言,“你丶你若是想算帐,便丶便去未央宫找皇帝!”
“嗬嗬,国既是家,家既是国,皇帝是一家之主,你是一家之丞。你管着家中的钱粮,我不找你,又找谁?”樊千秋冷眼驳斥。
“你!阿腴奉承之徒!”窦婴唾沫横飞地怒骂道。
“我阿腴奉承?嗬嗬,那也比你草菅人命要好吧?再者说了,我虽然狠,却不傻,找皇帝收人命帐?活腻了?”樊千秋笑笑道。
“————”窦婴咬牙切齿,把头扭开,不答这问题。
“窦婴啊,人人都说你是饱学之士,论治经读殿,朝堂上无人可以望你项背,可怎能想到,你只学会了权变,却不知仁义————”
“这书啊,当真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樊千秋波澜不惊地笑骂道,距离两刻钟还有些时间,他要慢慢攻破窦婴最后的心理防线。
毕竟,对方在朝堂上行走了整整几十年,他若认准了要鱼死网破,樊千秋便要自己动手,不只手上要沾血,说不定还会留痕迹。
果然,樊千秋说完这几句诛心之言过后,窦婴的目光渐渐黯淡了。
看来,窦婴这几日卧病在床,定“反省”过了:毕竟,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你丶你这酷吏,今日便丶是来羞辱老夫的吗?”窦婴怒道,因为说得很慢,听起来却格外地清淅。
“错!丞相之位丶矫诏之罪丶窦婴之名,这些只是人命帐的母钱,我还要收子钱。”樊千秋笑言道。
“子钱?!”窦婴有些茫然地重复一遍。
“对,子钱便是窦氏满门三百五十七口,连同留在魏其县的窦氏子弟!”樊千秋咬牙切齿地冷笑道。
“————”窦婴眼角的那条肌肉猛抽一下。
“皇帝虽然震怒,但他也想当一个仁君,你活不了了,但窦氏一门定然会被赦免————可县官饶你,我却不会饶。”樊千秋再道。
“你丶你要作甚?”窦婴有些恐惧地问,他早死或者晚死其实已不重要了,但窦氏无论如何要保住。
“此案一个月之内会审结,窦氏族人便会被押回原籍圈禁,路途数千里,山贼强人不知几何,他们能活着走到吗?”樊千秋问。
“歹毒!”窦婴再骂道,肮脏的口涎顺着嘴角淌下来。
“歹毒?和你窦婴相比,我可差远了。”樊千秋嘲道。
“要杀便杀!你今夜又来作甚?”窦婴咕噜咕噜地说。
“我很仁慈,想给窦氏一条生路。”樊千秋冷眼说道。
“————”窦婴先一愣,而后竟然张开滂臭的嘴,无声地大笑起来,良久才道,“虚张声势那么久,原来————是有求于老夫啊?”
“不是有求于你,是与你做交易。”樊千秋厌恶地说。
“你这市籍公士出身的酷吏,凭什么与老夫谈交易?”窦婴扭曲歪斜的五官竟平整了些,恍惚之间又有了几分丞相的不凡气度。
“就凭我是刀俎,你是鱼肉。”樊千秋与窦婴对峙道。
“若老夫不答应呢?”窦婴的口齿竟然越发地流畅了。
“窦氏满门都得死!鸡犬不留!”樊千秋冷酷地说道。
“窦氏子弟,无一人贪生怕死!”窦婴嘴硬地辩驳道,他此刻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出生于世家大族,有几人真的不怕死呢?
“就算他们不怕死,可他们怕不怕惨死?”樊千秋道。
“————”窦婴一愣,他一时竟听不懂樊千秋的这句话。
“那些山贼强人可不是汉军兵卒,他们的手段————嗬嗬,魏其侯恐怕还没有见识过吧?”樊千秋咧嘴笑道,尽量让自己像恶人。
“————”窦婴眯眼,表情变得阴鸷起来,眼神越发怨毒。
“不论老少,男子会绑在树桩上,剖腹再剜出心肝,放在火上炙烤,用来下酒,人一时死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吃————”
“至于女子,躲不过被奸淫玩弄,真到了那个时候,下场恐怕还不如北城郭娼院里的倡优妓女,说不定还会生下几个孽种吧!”
樊千秋一边绘声绘色地描绘惨景,一边观察窦婴的表情。
窦婴过往确实是一个猛将和名臣,却离开闯巷太久了些。
所以,他以为死是最可怕的事情,可实际上,比死可怕的事有很多。
樊千秋很快便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恐惧”对“惨死”的恐惧。
“你这歹人!恶人!”窦婴面色铁青地怒吼道,不仅打断了樊千秋的言语,还抬起手作势想要撕扯樊千秋。
可到了最后,他却栽倒在了榻上,不停地咳嗽,脸色更是憋得通红。
“如何?魏其侯窦婴,可愿与我这市籍公士出身的泼皮一笔交易?”樊千秋冷漠地说道,情感无半点起伏。
“————”窦婴光秃秃的头垂在榻边,喘息许久,才昂起头,有些绝望地看向樊千秋问道,“你,要什么?”
“我要你死。”樊千秋平静地说道,眼波如井。
“老夫本就是将死之人。”窦婴很苍凉地说道。
“我要你今晚便死,此刻便死,带着恤赋之事去死,不留下任何痕迹。”樊千秋补充道。
“————”这次,窦婴终于恍然大悟似地笑了笑,歪着嘴再道,“原来,你也在欺君啊?”
“我欺君,不欺国。”樊千秋坦荡地应了下来。
“只要你欺君,便不会有好下场,看看老夫吧,终有一日,你也会是这个下场。”窦婴难得说出一个长句。
“此事,便用不着魏其侯操心了。”樊千秋背手冷道。
“好啊好啊,老夫如今已是鱼肉,奈何不了你,可是一想到你也会家破人亡,老夫倒也不恨了。”窦婴道。
“休要多言,这笔交易,你做不做?”樊千秋问道,时间已不多了,他也不愿意再与将死之人多费口舌了。
“做!怎的不做?老夫要让窦氏子弟将老夫的尸首埋在长安城东郭,我在那处等着你!”窦婴又咧嘴笑道。
“恩,这恤赋的证据————”樊千秋恰到好处地停下了。
“并丶并无证据,不过是几千万钱而已,难丶难不成还要单列一本帐目记录这琐事?”窦婴颇为不屑地说。
“那可有往来书信?”樊千秋寒声问道,其实帐目书信是过往的事,又只与丁充国有关,就算有少许遗留,也牵扯不到樊千秋。
关口还是这“人证”,只要窦婴这几个知情人死了,便可高枕无忧。
“当年丁充国出事后,书信便被老夫烧了。”窦婴隐隐流露出遗撼,他若是知道此事与樊千秋有莫大干系,决计不会尽数烧去。
“说来也是,那是魏其侯的罪证。”樊千点头冷笑,心情稍稍放松。
“如何?樊将军还有别的事要问?”窦婴挑衅地问,似乎看不上樊千秋小心谨慎的模样。
“————”樊千秋摇了摇头,把手放进了怀中摸出了一个丝帛包袱,又在窦婴手边抖搂开,一把普通的匕首立刻掉在了他的手边。
“请魏其侯赴死。”樊千秋平静道。
“嘿嘿嘿,不成想,竟死在你这粗鄙之人的手上!”窦婴怪异地笑了笑,便瞪着眼睛拿起匕首,抵在了自己皮肤松垮的喉咙上。
“本将是卫将军丶安阳侯丶边塞总督,因我而死,魏其侯并不受辱。”樊千秋蹙眉说道。
“不管你是三公或列侯,只要你还在这朝堂上,便难逃县官的猜疑!莫看你今日恩宠加身,日后终要死在县官诏下。”窦婴道。
“————”樊千秋听到这“凶兆之言”,心情不悦,他强压怒火,冷眼旁观,并未出声回答。
“莫以为你赢了!不管你怎样算计,大汉天子身上永远流着窦氏的血!总有一日,县官会再封窦氏。到了那时————咳咳咳————”
“到了那时,窦氏子便可重入朝堂,而你樊千秋,与县官无亲无故,又能得几代圣恩?”窦婴有些癫狂地怨道,眼睛越瞪越大。
“————”樊千秋默然,窦婴说得对,几百年之后,窦氏会涌现窦固和窦宪这两个好子孙,他们的功绩和权势甚至都不输窦婴啊。
可是,那都是几百年之后的事情了。
“樊千秋!”窦婴忽然大喝一声,眼珠几近眦裂,怒视着樊千秋恶狠狠地说道,“杀我者樊千秋也,我化成恶鬼,亦来寻你!”
这“诅咒”便是窦婴最后的反抗了,樊千秋自然不怕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可是,他现在不想让窦婴这样“痛快”地赴死!
你要诅咒我,我便要让你死不暝目。
此刻,发泄完怒气的窦婴猛地举起了手中的匕首,朝着自己脆弱的脖子刺下去,但是,却被眼神凶狠冰冷的樊千秋握住了手腕。
“你丶你要作甚?”窦婴颤声问道。
“————”樊千秋死死地捏住他的手,慢慢地弯腰,凑到窦婴肮脏且恶臭的脸边,笑了笑,问道:“那道要命的遗诏,是真的。”
“————”窦婴的眼睛眯了一眯,才有些不安地问,“你丶你说什么?!”
“嗬嗬,那道遗诏是真的啊。”樊千秋干笑两声。
“我知晓是真的,可丶可————”窦婴满眼尽是疑问,甚至忘记要赴死了。
“可为何上面没有尚书台的封印?”樊千秋笑着替窦婴问出了这个问题。
“————”窦婴猛地点了点头,对矫诏的好奇心已压过了对樊千秋的狠意。
“因为这是先帝留下的一把刀啊,让县官杀你的刀!”樊千秋畅快地说。
“————”窦婴的脑海“轰”地一声便掀起了惊涛骇浪,前后几十年的记忆在这一刻齐刷刷地涌入了窦婴的脑海,让他全身战栗!
原来,从那时候开始,自己这个平定了七国之乱,匡扶汉室宗庙的功臣便遭到了先帝的忌惮和猜忌啊!
不对!恐怕从自己当上大将军的那一刻开始,先帝便一直在暗中虎视眈眈,从未给他一丝一毫的信任。
是啊,功劳比自己更大的条侯亚夫都冤死在狱中,自己又凭什么独活呢?能活到今日,已经是幸事了。
也许,他被田蚡取而代之,十几年得不到县官召见,便是被弃用的征兆!
难道,当今县官比先帝仁慈?只是想把他赶出朝堂,借此给他一条活路?
若真是如此,那反倒是他窦婴愚蠢可笑了—竟然还想着回来报效君主?
可是,窦婴混沌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两代皇帝雍容温和丶春风和煦的脸。
他们平日礼贤下士的模样难道是装出来的?他们真是薄恩寡义之人?
窦婴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