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牙曾欲言又止,眼神闪铄几次,终于将藏在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属下与社令一样,自幼便双亲亡故,在长安城,是吃百家饭长成的————”
“若没有社令提点,说得好听些是泼皮无赖,说得难听些是孤魂野鬼————”
“说一句放肆的话,这万永社便是属下的家,社令你便是属下的大兄————”
“除非是跟着社令,否则属下不愿离开长安。”豁牙曾一番陈情,说到后来,两眼竟然红了起来。
“——”樊千秋亦有些动容,这个被他当作“刀剑”使用的豁牙曾,竟会有如此强烈浓厚的情绪。
自己过往奉行的是“以利晓之”的原则,面对籍福、公孙敬之之流倒是很管用,但是却不能用来驾驭眼前的豁牙曾。
“倒是我以小人之度君子之腹了,”樊千秋叹道,“你视我为大兄,我亦视你为阿弟,你我日后以兄弟相称即可。”
“这恐怕————”豁牙曾对樊千秋突然表现出来的真诚有些不知所措。
“这只是一个称呼而已。”樊千秋笑着摆摆手,打消了对方的顾虑。
“我不想离开长安城,还有些别的原因。”豁牙曾这个替樊千秋杀了无数人的“爪牙”此刻竟然有些腼典地笑了笑。
“恩?有什么事,尽管直言。”樊千秋从未见过豁牙曾如此尤豫。
“大兄,今年上巳节那一日,我成亲了。”豁牙曾那如同铁板一样冷酷的连忙,浮现出了些许笑意。
“成亲?我怎么不曾听说?”樊千秋惊喜地问道,听到这消息,他发自内心地愉悦。
“大兄当时正在雁门郡一带巡视烽燧城障,并不在城中。”豁牙曾又憨厚地笑了笑。
“我回来之后怎不与我说?”樊千秋不无遗撼地说道,与刘彻一样,他也很想参与普通黔首的生活。
“大兄每日都有大事操劳,”豁牙曾尤豫片刻笑道,“属下到衙前给大兄留了口信,门卒忘了送吧?”
樊千秋听罢心中一阵感慨,豁牙曾果然非常本分啊,竟然没有劳烦与之连络的司马迁传信。
“你也不必如此小心谨慎,若是让司马迁传递此信,我是能收到的。”樊千秋有些埋怨道。
“嘿嘿,大兄说过,黑白不可混杂,官匪不是一家,公私不能杂谈。”豁牙曾话多了起来。
“日后若再有私事,亦可让简丰和李不敬他们通传,切不可再瞒着我了。”樊千秋正色道。
“诺!”豁牙曾不再推辞,在榻上叉手答下,而后又露出了那种憨厚、腼典且真挚的笑容。
“你的娘子是云中人吗?”樊千秋好奇问道。
“恩,祖辈便去了云中。”豁牙曾点头答道。
“要不要迁籍回长安城?”樊千秋继续问道。
“自然是要的,我去何处,她便要去何处。”豁牙曾提起自己的妻子,眉眼之间尽是爱意。
“那她何时动身来长安?”樊千秋接着问道,他正考虑要给这得力的属下准备什么“贺礼”。
“她有了身孕,孩子生下之后再动身来长安,迁籍的事宜,淳于大兄都已安排妥当了。”豁牙曾道。
“好啊,你豁牙曾做事情,倒是干脆迅捷!”樊千秋不禁拍手笑道,这是他最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嘿嘿,属下是个急性子。”豁牙曾又笑着道。
“这是大喜事,这是大喜事,我当送你一份贺礼!”樊千秋大笑道。
“这倒不必了,这倒不必了。”豁牙曾连连摆手拒绝。
“,你既称我为大兄,遇到这喜事,我又怎能不送上一份贺礼?”樊千秋挥手打断了豁牙曾的话。
“可————”豁牙曾还想再说,樊千秋却不给他这机会。
“还记不记得我在大昌里买的那宅院?”樊千秋问道。
“自然记得,属下过往总在那里等大兄。”豁牙曾道。
“如今空着,便赠予你了。”樊千秋指着豁牙曾说道。
“这、这使不得啊,两进两出的宅子如今起码值三万钱啊,太贵重了!”豁牙曾连忙摇头道,隐隐有了一家之主的模样。
“你既然知道贵重,便是在城中询问过宅院的价格了,你平时用钱抛洒,积蓄买得起宅院吗?”樊千秋故意板着脸问道。
“————”豁牙曾面露汗颜之色,有些局促地说,“不瞒社令,属下只有五千钱,买云中城的宅院尚不是难事,但想在长安城买一处宅院,还差得远呢。”
“这便是了!几个月之后,你总不能让妻儿住在社中的阁室里吧?”樊千秋打趣道。
“过往用钱不当这般抛洒,不然也不会手紧。”豁牙曾苦笑叹气,看起来更成熟了,也更苍老了。
果然,不管到了哪个时候,只要成家立业,男子的肩膀上便会压上一座重重的大山。
过往,豁牙曾不管是在夜间杀人,还是在闾巷搏杀,又或者在匈奴大营当内应,都不曾皱过眉毛。
但此刻,那两道皱起来的眉毛却象极了两只可怜虫。
其实,不只是男子,女子成亲之后同样要背上重压。
生儿育女、洗涮烹煮、织布植蔬————不比男子轻松。
可是,虽然劳苦,却也有乐。否则,天下官民怎会毫不尤豫地步入其中?
这时,樊千秋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后世的几句名句。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他现在不能让天下所有人都住上“广厦”,却也能让离自己最近的人先有一个庇护之处。
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
“过往的事便莫要再提了,这宅子你必须要收下,否则以后莫叫我大兄。”樊千秋故意冷脸说道。
和大汉所有良善的黔首一样,豁牙曾并未再拒绝,眼圈却微微红润了起来,而后抬手擦泪、点头。
“除此之外,我在社中的那份私费也发到你手中。”樊千秋继续说道。
“这、这可使不得啊。”豁牙曾再次下意识拒绝道。
“这每月三千钱的私费,于我已没有太多用处了,却能让你更从容。”樊千秋直言不讳道。
“可是————”豁牙曾仍迟疑。
“这三千钱我可不是给你的,是给你那未出生的孩儿的,他可拜我为义父。”樊千秋再道。
“义父?”豁牙子先是一愣,而后便又恍然大悟,他知道这是大兄给孩子准备的一条出路。
“如何?”樊千秋点头再问。
“属下不敢推辞!”豁牙曾再叉手向樊千秋谢道。
“恩,你马上就要当阿父了,不能总叫浑名了,给你取一个名字,你看如何?”樊千秋道。
“还请大兄赐名。”豁牙曾请道。
“我叫做千秋,你便叫万年吧?”樊千秋笑着道,千秋万年本就是此时的大汉常见的名字。
“这是个好名字!”豁牙曾朗声笑道,“今日回去之后,我便告诉社中子弟,我叫曾万年!”
“————”樊千秋看着豁牙曾的笑脸,心中竟然生出了些许迟疑和尤豫,不忍心让他再行险。
以前,樊千秋只当豁牙曾是一个无牵无挂的游侠儿,虽然也真心待之,却并无太多的怜惜。
可是,当他听豁牙曾提起“成亲得子”之事,才重新意识到自己手中的这些棋子是“有血有肉”的,不应当不顾忌他们的感受。
然而,在樊千秋心中有迟疑之时,豁牙曾却开口了,“大兄今日找我,是不是有事要托?”
“恩,此事有些棘手。”樊千秋驱散了心中的“妇人之仁”。
“杀谁?”豁牙曾不等樊千秋说完,便自己问到了关口之处。
“前丞相窦婴、前御史大夫韩安国、前太常卿郑当时、前少府灌夫。”樊千秋一气说出了这四人的名字。
“————”豁牙曾眼中终于有了迟疑和惊讶,但很快他又将“异色”收了起来,沉思后问,“被罢官了?”
“恩,今日朝议时,在未央殿因罪被罢官的。”樊千秋答道。
“活罪还是死罪?”豁牙曾问道。
“死罪。”樊千秋语气又冷漠了。
“那为何不等等?”豁牙曾跟在樊千秋身边时间最长,并没有太多顾忌,想到什么便直接问了出来。
“你是觉得此事太过于冒险?”樊千秋其实亦有担忧。
“恩,既然是死罪,倒不必我等动手。”豁牙曾点头。
“这几个人都拿过恤赋,怕他们为了活命胡乱招供。”樊千秋仍直言道。
“若是如此,便不得不杀了。”豁牙曾蹙眉点点头道。
“恩,全都该死。”樊千秋眼中露出了冰冷锐利的光。
“他们关在何处?”豁牙曾问道。
“灌夫和郑当时二人关在诏狱里;韩安国疯了,关在他的一处外宅;窦婴病了,关在魏其侯宅弟。”
“————”豁牙曾并没有立刻答话,而是默默地思索着,想来是在心中谋划。
“————”樊千秋并未打扰他的思绪,万永社刑房的人手,豁牙曾更加熟悉。
“社令,这几个人————要同时死吗?”豁牙曾问道。
“主审此案的是新任丞相张汤张府君,县官给了他一个月来查办这几个案件,他五日后便会开审————”
“为了不打草惊蛇,你我要在一夜之内将他们都杀尽!”樊千秋身体微倾道,面目被一层黑气所复盖。
“一夜之间,要杀四个被罢官的三公九卿,有些扎眼。”豁牙曾沉思后说道。
“哪怕扎眼,我等也要试试,”樊千秋敲了敲案面说道,“想他们死的人很多,不会有人去深究的。”
“就怕县官————”豁牙曾意有所指地停下。
“县官那边————我可以打消他的疑心,尽可能让他不要深究这几人的死。”
樊千秋心中其实已有谋划。
“若是如此,倒可以一试,左不过是手脚干净利落些,再将办事的子弟打发走。”豁牙曾胸有成竹道。
“得让他们死得千奇百怪,死法不同,旁人便不会起疑心。”樊千秋立刻将自己的一些设想说了出来。
“社令考虑得周全,死法不同,关联便少了。”豁牙曾笑道。
“恩,窦婴留给我。”樊千秋笑道,两排白色的牙,森森然。
“社令,太行险了。”豁牙曾劝道。
“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他们死得千奇百怪,旁人才不起疑。”樊千秋默默笑道。
“——————”豁牙曾迟疑着,点了点头,他对自家社令的判断有着毫无保留的信任。
“三日后,将事情安排好,趁看守不严密,将其一网打尽!”樊千秋拍案说道。
“诺!属下明白!”豁牙曾点头道。
三日之后的子初时分,整个魏其侯的宅弟都笼罩在一团绸密的黑暗当中,任何光亮都照不进此处。
外面的光亮照不进去,里面的声音渗不出来,偌大的宅邸冷冷清清的,极象一座巨大冰冷的坟墓。
宅弟外已有重兵把守,两屯剑戟士分成两班将此处团团围住,谈不上水泄不通,却能将闲人逼退。
宅弟内则是死气沉沉,奴仆门客或是麻木地忙碌着各种杂事,或是躲在阴影下窃窃私语一举手投足皆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息。
三日之前,未央殿劈下的那几道“惊雷”震惊了整个长安城!
公卿宅弟、上户院落、黔首家圃、外郭闯巷————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都被这道惊雷震得簌簌作响。
上到公卿官员,下到贩夫走卒,都怀着不同的心情议论此事。
有人惊骇悚然,有人畅快淋漓,有人暗中窃喜————各种心情,不一而具。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落马,走狗遭殃。
从面上看,倒台落马的只是四个“三公九卿”,但这些人都是在位已久的“老臣”,附庸在他们周围的官员和上户不知几何?
巨变之下,这些党羽迟早要被牵连,若不想些法子,绝不可能独善其身。
于是,他们走出家宅,开始查找活路,试着转投到其他大树的阴凉之下。
可是,这是“天子亲自督办”的大案,正处在风口浪尖,自是无人敢接纳这些丧家之犬。
三番五次被“婉拒”后,这些党羽才消停了下来,绝望地关上自家的宅门,等法官登门。
当然,除了这些四处求生的爪牙党羽之外,一些胆大妄为之徒也活泛了起来,伺机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