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党非党,当今县官是千古明君,不会被流言迷惑的。白马书院 罪歆璋节耕芯筷”张汤说得很笃定,赤胆忠心昭然若示了。
“呵呵,若刘彻真是个十足的明君,你张汤日后又怎会被手下的属官陷害致死呢?”樊千秋腹诽道。
“————”樊千秋虽在心中摇头冷笑,但面上却躬敬严肃地说,“府君说得在理,是我矫枉过正了。”
“是啦,只要一心为公,你我便不会重蹈窦婴灌夫之流的复辙。”张汤捋须道,已有了丞相的气质。
“原本我还不知如何向府君提起此事,可听君一席话,心思壑然开朗,倒可直言了。”樊千秋笑道。
“恩?将军有何事,倒可以畅所欲言。”张汤顺着樊千秋的设想自然而然地问道。
“边塞十二万燧卒,吃不饱啊。”樊千秋不再遮掩,将燧卒钱粮不够且被短缺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当然,“恤赋”之事却不可泄露半个字,“————”张汤皱着眉头静静听着,脸色渐渐沉下来,似乎在沉思。
“府君,这十几万燧卒过得苦啊!想果腹都不成,”樊千秋苦笑着摇头,”
可他们流血流汗最多。”
“————”张汤仍然沉默不语,良久之后,才有些干涩地问道,“那这十几年间,边塞如何维持的?”
“府君可还记得云中郡守丁充国?”樊千秋问道。
“自然记得,这丁充国是一个能吏,只是————只是被贪念蒙住了眼,走错了路。”张汤摇头惋惜道。
“府君错了。”樊千秋言简意赅地说道。
“错了?错在何处?”张汤不解地问道。
“丁充国贩私,是为了给燧卒牟利啊。”樊千秋道。
“!?”张汤诧异地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怎么问。
“若丁公一心徇私,怎会留在云中郡视死如归?”樊千秋正色说道,他巧妙地将假话掺进了真话里。
“这十多年————都是靠着丁公贩私私支撑过来的?”张汤难以置信问,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很复杂。
“那时丁府君自然不用犯私,却可在关税上都手脚。”樊千秋再半真半假地说道。
“他————”张汤沉思片刻换了个字眼道,“拿的关税,全都用在燧卒的身上了?”
“收到的每一文钱,都用在了燧卒身上,丁府被查抄的时候,家訾不过万钱。”樊千秋倒没有说谎。
“————”张汤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丁公忍辱负重、高风亮节,我不及他。”
“丁公若泉下有知,听到府君如此夸赞,定然也会感到欣慰的。”樊千秋点头道。
“樊将军只管直言,你希望本官为这十二万燧卒做些什么?”张汤直接了当地问。
“不是我希望府君做什么,是府君想为边塞燧卒做些什么?”樊千秋强硬地问道。
“想让燧卒吃饱饭。”张汤说得很克制。
“大司农的钱粮必须发足。”樊千秋道。
“新任大司农桑弘羊是樊将军的属官,自然不会再短缺,此事不必多虑。”张汤说完,却忽然一惊。
桑弘羊当上大司农,会不会是这樊千秋在背后谋划的呢?
若此事是他谋划的,那他岂不是今日这巨变的始作俑者?
张汤险些开口问了,但是话才到嘴边,他便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不可能,樊千秋怎能布下这个大局呢?若真是他的谋划,自己岂不是也成了对方手中的一颗棋子?
是了,籍福与樊千秋还有旧仇,又怎么可能为他所用呢?
而且,纵使此事是樊千秋在幕后谋划,那亦是出于忠心!
就象自己先前说的,只要是一心为公,他们便都是帝党。
既然同为一党,又何必去寻根问底呢?有些事情,他不知道,反而比知道要好啊。
“张公脸色骤变,是有什么不解之处吗?”樊千秋故意追问。
“无碍的,今日的朝议持续得太长了些,刚刚偶感眩晕。”张汤找个由头岔开了。
“府君可要保重身体,切不可象窦婴和韩安国那般得病。”樊千秋故作不明地说。
“无碍的,”张汤摆了摆手继续问道,“除了此事,将军可有别的事要本官办?”
“日后若有合适的机会,请府君为边塞燧卒进言,增加两成钱粮。”樊千秋请道。
“这————”张汤不禁有一些迟疑。
“府君,匈奴贼寇只是一时逃遁,说不定何时便会卷土重来,不能让燧卒饿着肚子上阵搏杀吧————”
“何况,平时没有战事的时候,亦有千馀燧卒为大汉抛头颅,不能让他们的亲眷只得几千钱吧————”
“府君!这不只是几个命贱的燧卒,他们的背后是千家万户啊,让他们寒心,边塞只会动荡不安!”
樊千秋越说声音越高,到了最后,他的声音竟在双阙间形成了回声,震得几只老鸹从阙顶飞了出去。
张汤虽没有退后半步,但身形却被樊千秋散发出来的气势压弯了下去。
“本官不如他丁充国,更不如你樊千秋啊。”张汤不禁连连叹气摇头。
“府君可愿为这十几万燧卒发声?”樊千秋不为所动,继续往前追问。
“本官问樊将军一句,若本官不答应将军,你打算如何应对此事?”张汤深邃的目光盯着樊千秋问。
“效仿丁公行事,哪怕身死,在所不惜!”樊千秋无半点惊慌,因为他现在做的事情正是他说的话。
“————”张汤终于笑道,“此事于国有利,本官定会向县官上书的,明年,最迟明年,钱粮多两成。”
“府君高义!我替边塞那十二万燧卒向张公行礼了。”樊千秋行礼道。
“快快起来!本官过往醉心刑狱,却不知有如此曲折的案件,本官有愧。”
张汤忙将樊千秋扶起来。
“府君过谦。”樊千秋再次行礼,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二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张汤才先行离开。
看着张汤的背影,樊千秋悬着的心稍稍落地,两成钱粮自然不能让燧卒们吃饱,却是争取的极限了。
他若再多要一些,且不说张汤不敢向刘彻上书,大司农恐怕也拿不出那么多钱。
毕竟,要花钱的地方,可不只这一处啊!
就拿这塞北来说,还有十几万野战汉军要养啊一刘彻正在积蓄力量,准备对匈奴人发起新的进攻。
是的,刘彻要的可不只是漠南无王廷,还要漠北无王廷!
这是刘彻的夙愿,绝不可能因为旁人进言,便延缓放弃。
而且,过不了几年,刘彻还会四处用兵。
朝鲜、交趾、滇南————战火会四处蔓延。
现在,国库还充盈,还能支撑征匈之战,但战事再持续下去,几代先君积攒起来的家底总会耗尽的。
那时,挨饿的就不只是燧卒了,而是所有汉军,甚至是天下黔首。
樊千秋现在能做的事情,便是依靠那额外的两成钱粮熬过这两年。
然后把西域经营好。
如此一来,既可以为边塞燧卒牟些利益,也可以帮刘彻征得军费。
他不是一味地充当皇帝的爪牙,而是要为天下人在乱局中做些事。
远处,张汤在护骑的护送之下,潇洒地离开了。
樊千秋知道自己今次回长安城要做的第三件事和第四件事算是做成了。
他不仅铲除了自己在朝堂上的宿敌,更为桑弘羊谋求到了大司农一职。
如今,便只要静静地等待张骞,等对方说服刘彻,让自己去经营西域。
——
西域,会成为樊千秋新的棋局。
当然,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樊千秋还要完成一件私事—一与林静姝完婚。
此事若再往下拖延,他恐怕就要背上“负心汉”的骂名了。
只是,在完婚之前,樊千秋在“铲除异己”这件事情上,还留有一个尾巴。
毕竟,窦婴、灌夫、韩安国、郑当时这些人虽然都下了狱,可是都还活着!
活着,又怎能说是彻底铲除?
而且,这四个人全都知道“恤赋”这件事。
他们若是在审案之时露出端倪,说不定又会给樊千秋带来大麻烦。
与其如此,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让他们把嘴闭严!彻底绝了后患。
马上就开始审案了,樊千秋必须要加快脚步,让他们通通都闭嘴!
哪怕会有一些冒险,也在所不惜!
“屠各夸吕。”樊千秋朝几步之外的匈奴人招了招手。
“将军!”屠各夸吕正色行礼道。
“今晚,把豁牙曾叫来,我有要事与他谋划。”樊千秋冷冷地说道。
“诺!”屠各夸吕二话不问答道。
“————”樊千秋看了看天上的云,仍阴沉沉的不肯散去,看来长安城还有一场大雨要接着下。
是日夜晚,豁牙曾从一个隐藏的偏门进入了安阳侯宅弟,跟随屠各夸吕来到了樊千秋的书室。
“属下敬问社令安。”豁牙曾走进书室,便规矩地向樊千秋行礼。
“不必多礼,从云中返回长安,一路上可还顺利?”樊千秋问道,二人返回长安后还未见面。
其实,最近这几年里,他们二人虽然同处云中城,却未常常见面。
樊千秋阵斩军臣单于之后,便再未直接调动万永社子弟办事情了。
一是因为“官匪”不方便一起出没,二是因为云中郡乃至整个塞北都无人再敢与樊千秋作对。
这几年里,豁牙曾过得倒是很清闲,打打杀杀的事情做得很少了,主要是帮衬淳于赘在边塞发展万永社的分社。
如今,在北方边塞各郡的每一个县,都有了万永社分社,其中的子弟多则百人,少则几十人。
这些分社不仅可以从各县征集到数额不菲的市租,还可以帮助樊千秋搜集闾巷间的秘闻消息。
总之,发挥着不小的作用,而且来日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万永社能在边塞有这局面,豁牙曾和淳于赘的功劳最大。
“一路都很顺利,并没有意外。”豁牙曾平静地回答道。
“这几年在边塞,你辛苦了。”樊千秋点头,而后再道,“坐下说,你我是老相识,不必拘谨。”
“————”豁牙曾这才笑了一下,端正地坐在了侧面的榻上。
“你稳重了许多,不象你我初次见面时那般冒冒失失了。”樊千秋笑道,豁牙曾亦放松地笑了笑。
“其实,你在万永社当刑房,倒是屈才了,应该去从军立军功的。”樊千秋叹气,他说的是真话。
“若无社令提点,我豁牙曾不过是闯巷间的泼皮无癫子,又怎能去塞北杀匈奴人呢?”豁牙曾道。
“可是我终究觉得心中有愧,简丰和李不敬他们如今都已经有官身了。”樊千秋意有所指地说道。
“属下知道社令所指,可社中的大事小事,仍要有人办。”豁牙曾眼神非常平静,竟无一丝波澜。
“终日活在阴影之下,你不觉得虚度此生?”樊千秋看到对方如此平静,心中的愧疚又重了几分。
“————”豁牙曾憨厚地笑了笑,而后又挠挠头才再说道,“天下有人做大事,也要有人做小事。”
“————”樊千秋听到此言,倒是愣了一下,是他以己度人了。如庄子所言: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社令是做大事的人,属下是做小事的人。”豁牙曾再笑道。
“此事你比我看得开,”樊千秋笑着摇了摇头,转而再道,“可我还是要问问,你愿不愿从军?”
“从军?”豁牙曾第二次听到“从军”这两个字,眼神中终于有了些波动。
“恩,从军。”樊千秋点头道。
“————”豁牙曾眼皮垂了下去,似乎陷入沉思,过了许久之后,才抬起头。
“如何?”樊千秋再次说道,“刑房有一个子弟名叫武大,他很能干,刑房的事可以交给他来处置,你可以去从军。”
“社令,属下不愿意去从军。”豁牙曾给出的答案倒是出乎樊千秋的意料。
“恩?这是为何?”樊千秋愈发疑惑了,如今的大汉,从军早已成了风潮。
“因为属下不想离开长安。”豁牙曾迟疑答道,眼神却越发地坚毅起来了。
“这又是为何?”樊千秋仍然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