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参与查办了巫蛊之案,那巫祝楚服的行踪,是他通过翻阅户籍版寻到的。”张汤再道。
“樊千秋,是你主查的巫蛊之案,这公孙敬之能担大任吗?”刘彻又向樊千秋再次确认道。
“公孙敬之是长安县寺的老吏了,对刑讼钱粮之事很熟稔。”樊千秋故作思索之后才答道。
“好,既然是人才,便当重用之,”刘彻点头道,“那张卿以为,这公孙敬之当擢为何职?”
“今次大课之后,樊将军要卸任廷尉正,公孙敬之可补其职。”张汤所言正是樊千秋所想。
“恩,公孙敬之昔日恰好又是义纵下属,他们二人应能合拍。”刘彻思索再道,非常满意。
“陛下洞若观火、思虑周全,我等比追不及。”张汤真心赞道。
“主父卿。”刘彻又转向了左侧榻上的主父偃。
“老臣候召。”主父偃忙答,这几年身居要职,这牙尖嘴利的老儒心性举止竟平和了许多。
“尚书台拟旨,擢张汤为丞相,擢庄青翟为御史大夫,擢桑弘羊为大司农,擢籍福为少府,擢义纵为廷尉,擢公孙敬之为廷尉正,擢主父偃为太常。”刘彻言简意赅地重复了这一系列任命拔擢。
“诺。”主父偃再未有任何进言,只是领命道。
“至于空缺出来的云中郡守、边郡总督丞和长安县丞,尚书台按制将名单拟好,再转呈给朕过目。”刘彻有些意兴阑姗地说道。
“诺。”主父偃再次叉手应答道。
“恩。”刘彻满意地点了点头,先前的愤怒已经消失,内心此刻只剩下了得意。
刚刚这一连串的任免,看起来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但在几年之前却难以想象。
那时,皇帝的手中虽掌握着三公九卿的最终任免权,但是每一次拔擢,都要经过朝堂的反复讨论。
任免三公自然不必提,哪怕皇帝已有了瞩意的人选,仍要召集百官公卿集议,然后再一轮轮推举。
有时,长安城的儒生们还要上书,干涉三公的任免。
至于九卿列卿的拔擢,皇帝则要耐心地与丞相商量。
若是碰到强势的丞相,更会直接拟好名录上呈御前,皇帝能做的便只有点头,和木偶并没有差别。
刘彻不禁想起了自己已死去好几年的舅舅——田蚡。
十多年前,刘彻还是一个刚刚加冠的年轻人,他想在朝堂大显身手,便打算拔擢一些自己发掘的人才。
但是,田盼却牢牢把持着朝堂所有官职的拔擢任免。
按照成制,丞相只可任免六百石及以下的长吏属官,但田盼仗着王太后支持,插手两千石官员的任免。
那个时候,朝堂新任的官员几乎“皆出于田氏的门下”,天下的儒生们更是以拜入田氏的门下为荣耀。
毫不夸张地说,天下只知外朝丞相,不知内朝皇帝。
那是一日清晨,刘彻刚刚用过早膳,田蚡便来求见。
还不等刘彻说出“朕想拔擢几个人才到外朝为官”,田盼便急不可耐地给他呈上一份长长的名录。
上面写着几十个官员的任免,小到外郡县城的县长,中到列卿的佐贰官员,上到行走长安的九卿!
其中不乏人才,但他们无一例外出自于田盼的门下,又或者与田盼有私交。
刘彻心中震怒,却只能摆出“乖外甥”的模样笑嘻嘻地说了一句:“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
后来,还是王太后自觉有些说不过去,才让田盼给刘彻“让”了几个官职出来。
直到刘彻的年岁长大了一些,他才渐渐从田盼手中夺回了一部分拔擢任免之权。
直到田被“天罚雷诛”之后,刘彻将其安插在朝堂上的所有党羽,尽数除去。
整个过程,不知道又让刘彻耗费了多少心神力气。
接着,刘彻从田蚡又想到了窦婴。
这老贼曾经在仕途上跌倒过一次,所以不象田盼那样跋扈,但是他仍然会在暗中操弄朝政和国事。
和田蚡相比,窦婴反倒更加可恶。
如今落一个“中风”的下场,倒也是罪有应得了。
“主父卿、张卿,尔等审结今日这四件大案之后,为朕拟一道诫书下发天下,让百官引以为戒。”
“诺。”主父偃和张汤二人立刻再一次下拜答道。
“————”刘彻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重新站了起来,深邃的目光向大殿外面投去,似乎在听风赏雨。
“诸位爱卿,今日这场雨来得好啊,虽有些迅猛惊人,但下过之后,堆积许久的乌云便散了————”
“来日天晴,长安上空将有一个朗朗乾坤,百官黔首,倒可以在这片青天之下,各务其事了————”
“尔等说说,这场雨是不是一场好雨呢?”刘彻看着百官,微微笑问道。
“————”沉默片刻,新晋的御史大夫庄青翟便进入了角色,立刻顿首道,
这大雨,下得极好。”
“————”随后,大殿中的各个角落便传来了不同的附和声,气氛融洽和谐。齐盛小税罔 蕪错内容
“陛下,既然是一场好雨,便应当报祥瑞。”主父偃这兼任的太常卿说道。
“报祥瑞?嗯,确实应当报祥瑞。”刘彻点头道,此举还有安定人心之效。
“那便报祥瑞。”刘彻最终拍板道。
“诺!”主父偃答道。
殿外的大雨仍然“哗啦啦”地下着,殿中的大雨却已经停下了。
申正时分,报时钟声准确地响起,这漫长的朝议终于落下帷幕。
疲惫的群臣散乱地从殿中退出来,站在檐下,伸出手试着接雨。
直到诸公确定再无雨点落下来后,他们才三五成群地离开此处。
有人喜,有人忧,有人惊,有人愁。
不多时,绝大部分朝臣便都散去了。
张汤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不是因为当了丞相想把架子端起来,而是想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
今日这场变故来得突然,直到此刻,他还有些飘飘然。
皇帝虽然没有给他封侯,但也快了,年底便会下诏的。
封侯拜相,天下官员的夙愿竟轻飘飘地落在了他头上?
如梦如幻,仍然不真切。
凉风吹来,张汤终于稍稍清醒了一些,而后,他渐渐发觉今日这场争斗实在有些过于巧合了。
他隐隐发觉有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殿中的这场争斗。
可是,哪里会有这么大的手?
难道,是皇帝在背后布置的?
张汤想不明白,也不敢多想。
自己当了丞相,便只须当好,别的事,自有县官定夺。
张汤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殿中,内官们一盏盏熄灭宫灯,阴影正逐渐笼罩殿中的一切事物。
他又向前看去,鲜红的丹墀上积着一滩滩水,如鲜血。
张汤的肩膀上仿佛压了重物。
日后的仕途,恐怕要更谨慎。
他叹了口气,迈步穿过丹墀,又走下了阶梯,心情亦是如履薄冰一和窦婴来时的心情分外相似。
来到双阙下,廷尉车仗已在门前等侯多时了,他们显然已经知晓张汤升任丞相的消息,状貌更恭。
张汤往北阙广场西侧看了看,丞相、御史大夫、太常卿和少府的车仗仍孤零零地停着,很是凄惨。
一任长官一班仪仗,他们今日还是丞相仪仗,明日恐怕便不是了。
也不至于丢掉饭碗,但说不定会被“发配”去开合城门或者守陵。
张汤不怜悯这些人,因为他们过往也风光过,升迁拔擢无人能逃。
张汤把视线收回来,便准备登车一廷尉寺还有许多事情要交接。
他刚刚走到车门前,却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双阙方向快步跑过来。
那人来到近处之时,被张汤的护骑给挡住了,双方立刻起了争执。
“让那人过来。”张汤平静地说道,身为廷尉,也没少被黔首挡驾。
“诺!”身边亲信立刻跑过去,很快便带来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
“下吏屠各夸吕敬问府君安。”这年轻人浅浅地行了一个叉手礼道。
“恩?你是安阳宅弟的门大夫?”张汤背着手上下打量这年轻人道。
“府君识得我?”屠各夸吕微惊。
“呵呵,樊将军让一个匈奴人把守自家大门,此事人尽皆知了。”张汤捋着胡须笑道。
“府君消息灵通。”屠各夸吕略显失礼地赞道,张汤先是一愣,接着却朗声大笑起来。
“府君为何发笑。”屠各夸吕不解地问张汤道。
“我笑樊将军标新立异,找到了合适的门大户。”张汤摇头再笑道。
“张府君谬赞了。”屠各夸吕偏头思索后谢道。
“罢了,你来找本官有何事?”张汤摆手说道。
“我家主君想见见府君。”屠各夸吕直接说道。
“樊将军在此处?”张汤向双阙方向不停张望。
“仪仗已先行离去,主君如今在双阙下恭候。”屠各夸吕走上前说道。
“这样啊。”张汤朝双阙方向看去,果然在阴影之下看到了一个人影。
“本官想歇一口气,仪仗先回府,留下护骑即可。”张汤向门下吏道。
“诺!”这门下吏没有二话,立刻向仪仗传达命令,一阵车马铃声后,便只剩下十几护骑停在原地了。
“走,去见樊将军。”张汤笑着道。
“诺!”屠各夸吕行礼,在前指引。
张汤便跟着屠各夸吕往双阙下的那个人影走过去。
此时,雨虽然已完全停了,但是乌云并未散去,双阙之下更显得阴沉。
所以,张汤一直走到走到了近处,才认出了樊千秋已有些陌生的面庞。
“下官樊千秋敬问府君安。”樊千秋笑着迎了过来,礼仪备至地行礼。
“呀,樊将军怎能行下官之礼?我领受不起。”张汤惊讶地回礼道。
“我乃廷尉正,府君乃百官之首,自然要行下官之礼。”樊千秋笑道。
“此言折煞我,将军亦是卫将军,这可是重号将军。”张汤亦笑着道。
“是啊,几年不见,府君与本将居然都是万石品秩。”樊千秋收礼道。
“呵呵,阴晴圆缺,世事难料啊。”张汤不再有虚礼,直起腰杆叹道。
“这次我回长安城,未去廷尉寺点卯,也未登门拜访,府君可知为何?”樊千秋正色问道。
“自然是因为樊将军军务繁忙,抽不出空来,你我是老相识,不用在意这虚礼。”张汤道。
“那府君可知我刚才在殿中为何不替府君进言?”樊千秋似笑非笑道。
“————”张汤脸色微变,随即却又极洒脱地笑道,“自然是因为樊将军秉公直言,不徇私。”
“错了,我是在避嫌。”樊千秋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而后才抬起手,向未央宫方向行了个礼。
“————”张汤心领神会地笑道,“樊将军放心,此事本官晓得,你我过往的交情,不会变。”
“如此甚好!”樊千秋再笑道。
“再者说了,本官还是万永社子弟啊,享受着社神的庇护,怎能忘恩负义呢?”张汤打趣道。
“哈哈,府君说得在理,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樊千秋朗声大笑道。
“此外,樊将军也是怕旁人说你我二人结党吧?”张汤的笑容忽然锐利寒冷起来。
“府君洞若观火,我不敢隐瞒,”樊千秋恰到好处地叹道,“身居高位,反而如履薄冰啊。”
“呵呵,谁说不是呢?你看看那窦婴,今日晨间他还是丞相,眨眼之间便下了诏狱。”张汤亦叹道。
“正是,还有韩安国,竟然当众疯了,大汉肇建至今七八十年,闻所未闻啊!”樊千秋心有馀悸道。
“将军只管放心,县官是明君,你我都是他亲自拔擢起来的官员,只要一心为公,结党亦无碍。”张汤摆了摆手说道。
“恩?此话怎讲?”樊千秋自然知其所指,但是,他仍故作糊涂,蹙眉问道。
“你我若一心为公,那便是忠于当今县官,即使你我是一党,那也是————”张汤神秘莫测地笑道,“那也是帝党啊!”
“帝党?!”樊千秋假意琢磨一番,皱着的眉头才渐渐舒展开来,而后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啊,张大兄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