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中善于察言观色者又开始活络了,他们抬起眼睛,观察着风向在他们眼中,石建不大可能被拔擢为丞相,但是今日风云突变,谁能说得准?
只是,有了刚才的教训,他们不敢太冲动,生怕自己出面太早,招来了灾祸。
于是,朝臣们亢奋片刻,又再冷静了下来,静静地旁观着皇帝和石建的对话。
“据儿马上就要四岁了,品性顽劣懒惰,才干平庸晦暗,怕是一匹驽马啊。”刘彻笑着摇头。
“陛下不可妄自菲薄啊,老臣见过太子,聪明早慧、仁德懂礼,定有大才。”石建抬头谏道。
“石公便莫要宽慰朕了,朕生养的儿子,朕难道还不知?”刘彻只是再次笑道,流露出无奈。
“老臣绝非虚言,而是肺腑之言,愿指天起誓,若有半句妄言,甘受天罚。”石建竟起誓道。
“石卿这是何故,怎能为一竖子立下如此重誓?”刘彻惊诧问道,他没想到这老臣如此耿直。
“太子不是竖子,而是宗庙根本,还望陛下收回先前的戏谑之言。”石建又向刘彻行礼谏道。
“————”刘彻了一口气,摆手道,“朕依你之言,以后不再戏说了。”
“陛下圣明烛照。”石建这才起身。
“朕之所以提起据儿,是想给他找一个老师。”刘彻不再拐弯抹角了。
“陛下是说————”石建疑惑地问道。
“令弟石庆才学兼备、仁德俱全,朕以为他可以入宫教据儿读书。”刘彻点了点头正色说道。
“————”石建面有惊喜,一时语塞,给太子当老师可不只是教他识字读书啊,更要教他理政。
日后,待当今皇嗣大行,太子即位,那太傅摇身一变,便极有可能成为重臣,甚至直指三公。
太傅看起来是个闲职,但是在将来的朝堂上却可以占据一席之地,是一个分量极重的官职啊。
当今皇帝还是太子时,太子太傅是卫绾,太子少傅是王臧。
日后,他们一人是郎中令,一人是丞相,称得上位极人臣。
这两个人若不是因为推行新政被窦太后所害,恐怕今日仍能屹立朝堂。
“石庆在东海郡守任上做得很好,朕不想为家事强人所难,想托石卿写封信,问问他的意愿。”
刘彻说这些话时慢条斯理,活脱脱是一副寻常慈父的模样,与刚才那威严逼人的模样截然不同。
“陛、陛下这又是何言啊,给太子当老师,乃天下儒生之大荣!他若敢推辞,老夫逐他家门!”
石建怒气冲冲地说道,一把凌乱的胡须不停地抖动着,似乎要化作利爪,立刻将石庆捉拿至此。
他这番言行放在平时难免会有“倚老卖老”“殿前失仪”的嫌疑,放在此刻,却又是恰到好处。
殿中原本因为“三公被罢”而有些凝固沉默的气氛,竟然因其略显失礼的言行稍稍松懈了几分。
“好好好!如此便好!石氏一门,果然是忠臣啊。”刘彻笑道。
终于,那些趋炎附势的好事之徒坐不住了,纷纷起身,奉承“石氏一门”是朝堂的楷模和栋梁,生怕自己落在了别人的后头。
这些人喜不自胜,自然以为自己押中了宝,他们认定石建会紧随石庆的步伐,马上便要官升丞相了。
可是,皇帝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这些钻营之徒的算盘一瞬间便彻底落空了。
“石公,除了这件私事,朕还有一件国事想问问你的见解。”刘彻微笑着问。
“陛下下诏即可,老、老臣知无不言。”石建说道,眉眼之间,竟也有喜色。
“如今,丞相和御史大夫皆空悬无人,依你之见,何人可以担此大任?”刘彻很平静地问道。
“————”石建的眼中飞过一抹失望,他听懂了言下之意,皇帝无意让他当丞相或御史大夫啊。
若是愿意的话,又何必问他的意见?他总不能毛遂自荐,说出自己的名字吧?这未免太失颜。
可是,皇帝倒也给了他足够的敬重,不只是让石庆当了太子太傅,更第一个征求自己的意见。
他这垂垂老臣,应该知足了。
石建心中苦笑,却面不改色。
“陛下,依老臣之见,廷尉张汤可以任丞相。”石建再道,他知晓这张汤是皇帝信任的宠臣,不如顺手推舟,卖皇帝一个人情。
果然,此言一出,皇帝便微微点头,群臣亦交头接耳地轻轻议论,至于仍跪在一边的廷尉张汤却是身体一颤,连忙把头低下去。
“张汤————的资历恐怕不足吧?”刘彻故作迟疑地询问道。
“陛下,丞相乃百官之首,看的是德行才干,与资历无关,况且张汤任廷尉多年,数次立功,足以担起丞相重任。”石建说得头头是道,并无半点失礼的地方。
“说得有理,石卿不愧是统领教导郎官的郎中令啊。”刘彻不吝夸赞道。
“昔日张汤当郎官时,老臣便看出他端方严肃,统领百官、整顿吏治,于其而言,得心应手。”石建也不留痕迹地奉承了张汤。
“诸位爱卿,可有相左的意见?”刘彻放眼殿中问道,立刻有朝臣站出来附和,却无人反对。
“樊千秋。”刘彻忽然看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樊千秋。
“陛下,微臣候诏。”樊千秋只是叉手道,面无波澜。
“你如今仍是廷尉正,又与张汤相识多年,你以为他能否担起这丞相的重任?”刘彻笑着问道。
“陛下,这是公事,不论私情。”樊千秋笑着答道,他知道此刻的刘彻需要“仗义直言”之臣。
“那你便以公事论,张汤能不能担此大任?”刘彻果然又平静地笑问了一遍。
“末将戍守边塞多年,久不在长安,故不敢妄言,陛下圣明烛照,自有圣断。”樊千秋再答道。
“恩。”刘彻答了一声,并未再问,心中却对樊千秋保持“中立”的态度很满意,果然没结党。
“张卿,石卿举荐你出任丞相一职,朕亦属意于你,此刻想听听你的真心话。”刘彻这才看向了张汤问道。
“陛下,微臣徨恐,微臣————”张汤开口便打算拒绝,丞相一职,虽梦寐以求,却又着实让他有些徨恐啊。
“恩?你可听清了,朕今日听了太多的假话,此刻想听你的真话。”刘彻冷道。
“这————”张汤看着阴晴不定的皇帝,一时竟然语塞。
他想过自己会因“灌夫私放死囚案”立下大功,更想过会因此获得皇帝的表彰。
可是,他万万不曾想过灌阴牵扯出了灌夫,灌夫牵扯出了窦婴————郑当时和韩安国亦因罪而落马。
刚才,韩安国一发疯,张汤的心便浮动起来,他知道自己极有可能会被皇帝拔擢为新任御史大夫。
然而,他仍不敢奢望越过石建,直接当丞相一他虽然想过这种可能性,却不敢抱有太多奢望啊。
这可是百官之首啊,手中权势虽然不及过往,但仍然是外朝名义上的“领袖”,更何况还能封侯。
而且,窦婴得不到皇帝的信任,这官自然当得憋屈。
但自己却又不同,他是皇帝亲自拔擢起来的宠臣啊!
张氏又不是世族,自己更是从未有过结党谋私之心。
若是他当上丞相,皇帝一定会慷慨大方地“放权”!
也许他的权力远远不及中朝创立之前的丞相,但是,绝对比窦婴高出一大截o
张汤不求权、不求利,他求的是名—一他求的是这天下第一法吏的“大名”!
若当上丞相,他这个“名”也就算成就了一半。
毕竟,在“外儒内法”的大风气之下,又有几个“法家信徒”能出任丞相呢?
过去不曾有,将来也不会有!
想到这关口,张汤心花怒放!
“张汤,朕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承担起这百官之首的重任啊?”刘彻再问道。
“陛下,微臣愿意担此重任!”张汤不再忸怩作态了,他立刻顿首,颤声道。
“哈哈!朕要的便是这果断,日后,外朝百官便由你来统领了。”刘彻笑道。
“微臣不敢,微臣出任丞相,只是帮陛下看好外朝罢了,内外皆由陛下定夺。”张汤忙谢道。
“好啊好啊!此话甚合朕心,日后朕与你君臣合奏,将大汉天下治成太平世。”刘彻赞叹道。
“中朝下令,外朝自当照办,微臣不敢与陛下合奏啊。”张汤长相虽然粗犷,言语却也谨慎。
“好好好!”刘彻连说几声好,眉眼间的满意之色更胜了,他果然未看错张汤,分得出轻重。
“————”张汤不在意殿中其他朝臣投来的复杂的目光,身为朝臣,难道不应该唯君命是从吗?
更何况,皇榻上的这个皇帝,还将会成为千古一帝,紧随其后,才有可能在青史简牌上留名。
“张卿,你上任之后,要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整顿吏治,今年考课,要严苛些。”刘彻说道。
“诺!微臣亦有此意,天下虽说忠臣多,却仍藏有灌夫郑当时之流,当依法肃清!”张汤道。
“好!说得好!”刘彻拍手道,殿中却有官员面露异色,他们只有一个念头:要官不聊生了!
“你还要着手肃清朝中的窦党馀孽,窦贼两次任三公,不知结下了多少同党。”刘彻发狠道。
“微臣谨遵圣谕,定不会错放一人!”张汤欣然回答道,甫一上任便有大功可立,双喜临门!
“你要狠狠深挖,往根基深处狠挖!”刘彻多说了一句,视线落在朝堂几个方向,明有深意。
“诺!微臣领诏!”张汤毫不尤豫道。他话音落下之时,殿中又传来了轻微动荡,有人叹气。
“朕怕你一人操持不了此事,得找一个御史大夫帮你。”刘彻说完,端坐的庄青翟微微颤斗。
“石卿,你举荐了一个丞相的好人选,不如再给朕举荐一个御史大夫?”刘彻却看向庄青翟。
“这————”石建原本想拒绝,太出风头,可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他再次看到了皇帝的眼神。
“原来,县官是让我替他说出人选啊。”石建心中暗想道,自己左右也当不上御史大夫,那倒不如“成天子之美”。
“这让老臣徨恐了。”石建躬身婉拒道。
“石卿久任郎中令,定然见过许多栋梁之材,倒不必谦虚。”刘彻又瞟了一眼庄青翟,微微点头道。
“那老臣斗胆一言。”石建跪得直了些。
“恩。”刘彻又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道。
“大司农庄青翟今日上书弹劾郑当时,可见其正直公肃,是担任御史大夫的不二人选。”石建说道。
“庄青翟?今日确实立下了一个大功,可他刚当大司农三年,只怕任期不满。”刘彻又故作为难道。
“超迁之事不少见,尤其是今日此情,三公九卿缺了许多人,恐不能循旧制,再者说了,三年任期,不短了。”石建又正色道。
“倒是朕拘泥于成制了,石卿说得对。”刘彻摇头笑了笑,这才看向庄青翟。
庄青翟此刻坐得很直,表情亦很严肃,仿佛殿中的议论与他没有任何的关系。
可是,他不是个聋子,又怎会听不到,如今假装听不见,反倒有些装过头了。
刘彻对此人的底细也了解得清清楚楚,昔日,他与馆陶公主倒是走得非常近o
二者虽不是“一党”,却也算有私交,私下也不知有过什么样的“腌臜之事”。
但是,此子有个优点,便是“钻营”!
钻营好啊,刘彻手中有的是钓他的饵,很容易驾驭对方。
而且,馆陶公主和堂邑侯早已经化作一摊白骨了,庄青翟想与结党,也不能了。
至于说“自成一党”,便更不可能了!
毕竟,他非世家出身,亦无列侯爵位,更没有军功傍身,想结党,又谈何容易?
“庄青翟。”刘彻喊道,后者身体一颤,连忙来到了殿中,跪在了张汤的身边。
“陛下,微、微臣侯诏。”庄青翟平日进退有据,如今却声音发颤,有些徨恐。
“你可听见郎中令石建刚才说的话?”刘彻不动声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