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看着韩安国举足失措的神态举止,只是在心中冷笑,这老叟到了这个地步,竟仍想要狡辩,当真是一个阴险小人。
“李广上奏之事,皆有籍福上呈的书信作物证,除非这些书信不是你写的,否则铁证如山!”刘彻等了许久,终于板着脸孔道。
“是了,是了,这书信定是别人写的!这书信定是别人写的。”韩安国一边嚅嗫,一边失魂落魄地将那些书信一一铺平在地上。
他的脸色呈现出了一种不正常的红润,眼中既有惊诧,也有癫狂。
“韩安国!莫要装神弄鬼!”刘彻眼中的怒火已熊熊燃烧了起来。
“————”殿中群臣亦是沉默,他们冷眼看着韩安国,表情很冷淡。
“老、老臣认得出所有朝臣的字迹,陛下容许老臣辨认一番,定能找出写这书信的阿腴奉承之徒!”韩安国竟然没有向发问的皇帝行礼谢罪,而是匍匐在地上东张西望,真的象在辨认书信上的那些字迹。
“恩?”刘彻皱了皱眉头,冷眼看了片刻,终于发现了韩安国的异常,他眯了眯眼睛问道,“韩安国,认出这是何人的字迹了吗?”
“陛下,不是张汤的字迹,不是籍福的字迹,也不是李广的字迹,更不是樊千秋的字迹————他们都是些粗鄙而已,怎能写得出这一笔好字呢?”韩安国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眼中的癫狂之色加重了几分。
此刻,不只是刘彻,群臣也看出了韩安国的异样,眼神越发古怪。
“不是他们写的,又是何人写的?”刘彻的眉毛皱得更紧了,声音却异常平和。
“老臣没有见过,老臣没有见过,能写出这一笔好字的人,绝非寻常之人,绝非寻常之人。”韩安国头也不抬地说道,早已经将皇帝的怒意抛诸脑后了。
“韩卿,你担任御史大夫十几年,见过所有朝臣的奏书,不可能认不出来吧?”刘彻走下了玉阶,故意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一些说道。
“陛下有诏,微臣不敢不从,定能认出来的!是了,是了,看着果然眼熟啊,骨架端方严整,此人与老臣一样,是一个谨慎的人。”韩安国拍手说道,却仍然没有抬起自己的那颗白头。
而后,头发越发凌乱的韩安国便如入无人之境,自言自语地开始鉴赏书信上的每一个字。
“————”群臣仍然和先前一样沉默,脸上的表情越发微妙,他们心中冒出了同一个念头。
“韩卿,你不如先看看书信的落款,说不定会有所得呢?”刘彻的目光越发地冷漠起来。
“陛下圣明啊,既然是书信,定然会有落款,一看便知!”韩安国浑浊迷离的眼睛亮了。
“那韩卿还不快看?”刘彻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残忍的笑容。
“诺!”韩安国夸张地向皇帝行了一个大礼,便捡起一封已经泛黄的帛书,看向落款处。
短短一瞬之间,韩安国原本便瞪得通圆的眼睛又大了一圈,他仿佛看到了极可怕的事物。
“韩卿看清了吗?落款处写着何人的名字?”刘彻笑着问,只是这抹笑容冷得象一把刀。
“老臣看清楚了。”韩安国终于把头抬起来,茫然不解地点头道。
“那是哪几个字?”刘彻一刻不停地逼问道。
“是韩安国三个字。”韩安国嘴角猛地抽动。
“那其馀的书信呢?又写着何人的名字?”刘彻指着一地书信道。
“老臣现在便看看!”韩安国又趴在了地上,一处一处地辨认着,他的动作越来越快了。
“怎样?辨出来了?”;刘彻仍冷冷地问道。
“这是韩安国,这也是韩安国,这还是韩安国————落款都是韩安国啊!”韩安国抓着一封书信喊道。
“如此说来,这些奉承窦婴的书信,都是这韩安国写的咯?”刘彻又问道。
“字迹确凿,这些书信定是这韩安国写的!”韩安国言之凿凿地脱口而出。
“噫!”朝臣们发出了一声惊呼,韩安国却丝毫没有留意到。
果然啊,这韩安国疯了!
一刻钟前,韩安国还是坐实窦婴矫诏的有功之臣,距离丞相之位仅有半步之遥。
可现在,他竟然疯了?!
他是被那些书信逼疯的,还是被自己的欲望逼疯的,倒是没人说得清了。
虽然这韩安国“疯”了,但是刘彻却不打算放过他。
一是因为他不能确认对方是不是真疯了,二是他不打算让此事不黑不白地了结。
“韩卿,那你再想想看,这韩安国在朝堂中是何官职?”刘彻继续耐心地诱导。
“是、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有些不确定地说。
“是啦!是御史大夫!那朕还有一事想要问韩卿。”刘彻露出了白牙笑道。
“陛下只管下旨,老臣若知晓答案,绝不敢隐瞒,”韩安国拍着胸脯说道。
“呵呵,那你说说看,这韩安国是不是与老贼窦婴结党了?”刘彻又问道。
“写出此等奉承之言,定已经结党,好好抄略家宅,便可发现二人更多的罪证!”韩安国一本正经地愤然道。
“好啊,韩卿说得好,朕还有一事不明,仍然要请教韩卿。”刘彻懒洋洋地拍了几下手道,半笑半冷地说道。
“陛下直问即可,老臣知无不言!”韩安国跪得又直了一些,若不是他眼神一直飘忽不定,倒看不出有疯癫之处。
“韩卿姓甚名谁?”刘彻笑了笑问道。
“老臣姓甚名谁?”韩安国指着鼻子。
“恩,朕问的就是你。”刘彻指着他。
“老臣叫、叫————”韩安国苦思冥想了许久之后,终于惊恐地说道,“老臣是、是韩安国?”
“那你————现居何职?”刘彻又问道。
“御、御史大夫?”韩安国早已经是面无血色了。
“那你这老臣韩安国是不是落款上的韩安国?”刘彻步步为营地追问。
“是、是————”韩安国木纳地回答道。
“这些奉承的书信是韩安国写的,也是何人写的?”刘彻冷笑着再问。
“是、是老臣写的?”韩安国难以置信的回答道。
“这信是韩安国写的,韩安国便与窦婴结党了,这信又是你写的,其中有何关联?”刘彻问道。
“这、这是说————老臣也与那窦婴结党了?”韩安国难以置信地说道。
“你莫要问朕,你是御史大夫,你自己来说说。”刘彻指着他逼迫道。
“罪、罪臣韩安国与窦婴结党,证据确凿,已是定论!”韩安国麻木地说出了这一句要命的话。
“张汤!”刘彻忽然看向了张汤。
“————”张汤迟疑了片刻才起身,在殿中下拜道,“廷尉张汤,敬候县官召令。”
“将刚才的对话,通通记录在案。”刘彻波澜不惊地问道。
“啊?”张汤一时不解地问了一句。
“御史大夫韩安国于殿中认罪伏法,承认其与窦婴结党,记录在案!”刘彻冷冷地重复了一遍。
“诺、诺!”张汤终于是如梦初醒,连忙起身回到了榻上,将这些话记录了下来。
“韩安国,你是御史大夫,定然熟知律法,你自己说说看,你应该被判何刑啊?”刘彻又问道。
“与矫诏贼人结党,便、便等同于矫诏,当、当判族灭!”韩安国没有丝毫迟疑,自己定刑道。
“呵呵呵,朕念你过往有功,如今又已经疯疯癫癫的了,便饶韩氏一门,脱下组绶,回宅吧。”刘彻残忍地说道。
“回、回宅?”韩安国迷迷糊糊地问道,眼中再也看不见一丝一毫的精明谨慎之色。
“恩,回宅,不是回御史大夫府。”刘彻冷冰冰地补充道。
“诺。”韩安国说完之后,深深地向刘彻磕了一下头,而后便解下绶印放在了地上。
“陛下,老、老臣走了。”韩安国说完后,跟跟跄跄地站起身,一步三摇地走出了未央殿大门。
“李广,派一屯剑戟士,把韩氏一门从御史大夫府押回他的私宅去,而后团团围住,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离开!”刘彻冷道。
“诺!”李广立刻起身,领命而去。
“张汤!今日散朝之后,便带人抄了丞相府和御史大夫府!将罪证找出来!
一个月之内,你便要结案!”刘彻冷漠地下令道。
“诺!”张汤立刻答下了,虽然一个月结案难免有些匆忙,但他却不敢提出任何异议,他看得出来皇帝的怒意没有彻底散去。
刘彻并未让领命的张汤立刻回榻,他看了看殿中的坐榻,努力让自己的心情重新平复下来。
他总觉得今日朝堂上的这份动荡来得有些莫明其妙,但却又找不到源头,只觉得十分古怪。
不过,大乱之后方有大治。
今日这场朝堂动荡倒象是一剂猛药,虽然有些爆裂,却也彻底将朝堂上遗留的顽疾治愈了。
随着窦婴和韩安国的倒台,这朝堂之上,便再也没有成得了气候的“老臣”
“老将”“功臣”了。
李广和程不识等人算不上,因为他们仅仅只是九卿,身后亦无世家大族,更没有结党的心。
凭着这几点,刘彻是信得过他们的。
再说了,军中有卫青和樊千秋坐镇,李广和程不识等“老将”在不久的将来都会一一退场。
如此说来,朝堂风气倒是为之一振。
有些事情,是时候要接着往下做了。
头一件事,乃补齐空缺的三公九卿!
一个丞相,一个御史大夫,一个太常卿,一个少府一一日之间,三公九卿便缺少了三成。
而且,看起来缺了四个人,实则不然,替补的官员逐一地拔擢,起码会影响数十人的仕途。
按制,若是没有别的意外,除了常年空缺的太尉一职,其馀的三公九卿要逐个往上替补的。
少府、大司农、大鸿胪、廷尉、太仆、宗正、卫尉、郎中令、太常、御史大夫、丞相————
这十二个官职就象十二级阶梯,需要一步一步地攀登。
当然,这仅仅只是“成制”而已,实际晋升并不会真的一步一步攀登。
毕竟,其中一些官职太“专精”,不宜过多地变动调整。
比如说掌管“属国来朝”的大鸿胪、掌管“天子车驾”的太仆、掌管“宗室列侯”的宗正、掌管“各宫卫戍”的卫尉,便很难再往上拔擢了。
所以,这条拔擢之路是由少府、大司农、廷尉、郎中令、太常、御史大夫、
丞相这七阶组成的。
而今日空缺出来的这四个官职,恰好全都包含在其中。
自然称得上是一场朝堂巨震了。
刘彻的视线先看向了右侧的郎中令石建—一按制应当由他来接替丞相之位。
石建如今六十有五,亦是朝中的一个老臣,任郎中令一职,已有十多年了。
这十几年,他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克己复礼,是刘彻眼中的“忠臣楷模”。
而且,他还是刘彻给刘据选的老师石庆的兄长,品行道德也是毋庸置疑的。
两年之前,太常卿空缺,刘彻拔擢修渠有功的郑当时出任,就跳过了石建。
如今若不让他出任丞相,刘彻也有些于心不忍。
可是,这石建又确实不是刘彻心中的丞相人选。
毕竟,石氏也是世家了,虽然远不及窦世显赫,可石建几兄弟皆是两千石。
而且,石建虽德行高尚,才干却有些平庸,过往虽无错漏,却也并为建功。
另外,他已经六十有五,即使拔擢为丞相,亦是难以长久,白白再增变动。
这个道理虽然显而易见,连刚刚走上仕途的郎官都能看清,根本无需多言。
可是,有些事容易看清,却不容易说出口。
刘彻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叫了石建的名字。
“石卿,朕有一件小事,想要托你去办。”刘彻温和地说道,怒意已经收起。
“陛下此言让老臣徨恐,皇帝有令,老臣万死不辞。”石建连忙下拜顿首道。
“好好,石氏一门忠臣,平日谨慎忠恕,堪称朝堂的楷模。”刘彻笑着赞道o
“陛下谬赞,老臣愧不敢当啊!”石建忙道,满是皱纹的脸上已写满了徨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