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樊千秋内心激动亢奋之外,还有几人亦在心中抽出了利刃,准备剑指殿中的同僚。
可是,他们的表情也异常平静,与其他朝臣公卿并无太多不同,只是默默等待着时机。
至于其他人,都已经有些散神,心思已被外面的大雨吸引过去,他们迫切地希望今日的朝议早些结束,好回宅赏雨。
不知过了多久,午时的钟声穿过了雨幕,飘飘忽忽地传入了殿中。
连同皇帝在内,刚才那些心不在焉的群臣都坐直了些,似有喜色。
因为在钟声传入殿中的那一刻,丞相窦婴也停了下来,面向皇帝,这意味着今日的朝议已到尾声了。
“————”已有些疲惫的窦婴向皇帝行礼,他咽了咽唾沫,才用干哑发紧的声音说道,“陛下,今日的朝政国事,全都议定了。”
“————”一阵沉默过后,皇帝似有疲倦懈迨地“恩”了一声,才有些冷漠地开口说道,“丞相和众爱卿今日劳累了。”
“陛下忧心海内、日夜操劳,我等身为臣子,不敢言累。”窦婴躬敬地答道,比两年前恭顺了许多,群臣迟疑了片刻,连忙跟着附和。
“恩,诸位爱卿,可有别事要奏?若是无事,便可以散朝了。今日,下的是一场喜雨,众卿可回去赏雨。”皇帝笑道。
“————”殿中一阵沉寂,无人敢接皇帝的这句“俏皮话”——可是,在沉默之下,有躁动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暗暗响起。
忽然,文官这一列有人从榻上站了起来:灌夫脸色骤然变白,窦婴亦是苍眉挑动。
张汤!站起来的是张汤!大事不妙了啊!
灌夫那惊慌失措的眼神朝窦婴看了过去,后者只是蹙了蹙眉,而后微微摇头,示意对方莫要失态。
二人神色稍定,故作镇定地看向了张汤。
他们自以为自己的“交流”隐秘且不张扬,可实际上,却被樊千秋尽数看在了眼中。
今日这场朝议,樊千秋从头到尾都不曾说过一句话,此刻他仍不打算多说一句话。
棋子已经布好,他只需静观此间的变化,看这些“棋子”步步为营,为他冲阵搏杀。
他僵硬麻木了几个时辰的脸稍稍活络了一些,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头却低下去。
好戏要开始了!
“陛下,微臣廷尉张汤,有大案上奏!”张汤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倒在殿中。
“大案?何时的大案?”皇帝的语调中有些许不悦,冕旒晃动,面目表情很是模糊。
“是今日寅时查到的大案!而且与朝堂重臣有关,臣不敢拖延,故而临时上奏陛下,请陛下恕罪。”张汤下拜顿首再道。
“————”一直冷眼静观着变化的窦婴顿感五雷轰顶;灌夫更是身形摇晃,险些栽倒。
“哦?什么大案?竟然要拿到未央殿来说?来,你给朕好好讲讲。”皇帝点头说道。
“诺!”张汤直身道,“三日前,有人上报廷尉,告发一桩发生在未央乡的奸淫案。”
“奸淫案?”皇帝声音上扬,充满疑惑,奸淫案虽然是大案,却也不值得上奏御前。
“奸淫者名为姜卯,受淫者乃李氏,事发于半年之前,事发之后,姜卯立刻被拿住,但民女李氏亲眷却赶到狂室,称二人早已定亲,奸淫之事只是一时误会————”
“故李氏及亲眷恳请亭部撤销此案。”张汤言简意贬地复述着,又给皇帝留下了询问的机会。
“男女打情骂俏,倒也是人之常情,而后可有什么疑点?”皇帝平静如水地问道,波澜不惊。
“三日之前有人告劾此案有大曲折,故下官盘查走访,从闾巷邻里处得知,李氏与姜卯过往并不相识,更无定亲之礼。”张汤言之凿凿道。
“你是说,有人威逼苦主做了伪证?”皇帝对律法刑狱之事亦是非常熟稔,立刻看到了此处的关口。
“正是!而且————”张汤故作迟疑道,“而且李氏及双亲兄弟共一十二口,在案发后第五日,被群盗灭门、烧宅,并无一人生还!”
“杀人灭口?”皇帝的声音中终于有了些起伏,牵扯十二条人命的大案足够引起皇帝的注意了。
殿中群臣也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这几年,长安城的群盗蟊贼少了许多,此等大案很少见。
可是,在群情激奋中,有三个人静静地坐着:故作镇定的窦婴,面如雨下的灌夫,冷笑旁观的樊千秋。
“陛下圣明。”张汤拱手行了个礼。
“姜卯何在,你可有将其捉拿归案?”皇帝摆摆手让群臣安静,继续往关口追问。
“昨夜寅时,微臣带人将其捉住了!”张汤也许是因为亢奋,声音亦有一些颤斗。
“长安城下,首善之地,发生命案,损朕德行,你定要秉公执法、查明真相,还冤魂以清白!”皇帝拍案道,却并未直接下令严惩。
廷尉掌管刑狱,此案虽然恶劣,却不是谋逆这一类大案,倒不必刘彻亲自过问。
“回禀陛下,微臣已突审过了,发现此案背后,还有惊天大案!”张汤高声说道。
“还有大案?什么大案?”皇帝寒声追问道。
“嫌犯姜卵,用了假名,其真名背后有蹊跷。”张汤再次果断道。
这次,他的视线有了一些变化,稍稍看向了已惊惧万分的灌夫。
“用了假名?”刘彻寒声问道,“他究竟是何人?”
“姓灌名阴!”张汤果决说道,公布了最终答案。
一时间,殿中的议论声轰然而起,压过了雨声。
就连一直心不在焉的韩安国、庄青翟、籍福之流也纷纷抬起了头,面露惊诧之色。
“灌阴?”皇帝自然没有听过这无名之辈的名字。
可是,他看群臣议论纷纷的模样,立刻便猜到此人应当与朝中“望族大姓”有关联。
于是,皇帝的视线从上首位缓缓投到殿中,最后,笔直地落在了少府灌夫的身上。
“这灌阴————是出自何处的灌氏?”皇帝这话是问廷尉张汤的,但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坐立难安的灌夫。
“颍川灌氏,灌阴正是少府灌夫的大兄之子。”张汤抬手直指不远处的灌夫,后者如遭雷击,整个身体猛颤一下。
“灌夫!廷尉说的是否属实?”皇帝终于冷问道。
“————”灌夫呆滞了片刻,才惊慌失措地起身来到殿中,伏身下拜,声线颤道,“回禀陛下,是、是兄子。”
“呵呵,你身为九卿少府,族中子弟却鱼肉乡里,德行何在?!当真辱没了淮阴侯灌婴之名,有何面目姓灌!”皇帝厉声斥道。
灌夫之父灌孟原本叫张孟,是淮阴侯灌婴的家臣,因为忠心侍主,所以被主家赐为“灌”姓。
这陈年往事最初肯定是灌夫父子的荣耀,但随着自己地位的提高,却成了不可言说的耻辱。
毕竟,这是他们灌氏为人奴仆的印记啊。
所以,灌夫对此事很忌讳,平日若听到旁人议论,总要暴烈争辩,恨不得与对方拼个身死。
久而久之,朝堂才无人敢提这陈年往事。
十多年前,当时的淮阴侯灌强因罪削爵,灌氏主脉由此开始衰落,灌夫便又换了一条路子,时常以灌氏正统自居,招摇过市。
后来,皇帝为表彰初代淮阴侯灌婴之功,又封其孙灌贤为临如侯,可这临如侯同样不争气,两年前因为犯贪墨罪,又被削爵。
彼时,灌夫刚刚升任九卿,正春风得意,自然变本加厉,打着“灌氏”的旗号在长安城内迎来送往。
据说,宅中还祭起了灌婴,奉其为高祖。
这不仅仅是为了“面子”,而是有大谋划。
日后,皇帝若再想追忆建汉功臣的功勋,重新封其后人为侯,灌婴极有可能鸠占鹊巢,代而受封。
眼下,皇帝当着百官公卿的面提起此事,无异于当众打了灌夫的脸,更是将他的袍服给扒了下来。
不留半点情面!
若是别人当众提起这件事,灌夫定然会捋起袖子,持剑上来拼个生死,但面对皇帝,他只能趴在地上,不敢发一言以对。
此刻,他既畏惧皇帝权威,也害怕后头那道还没有落下来的惊天霹雳—一甚至有可能将整个灌氏都劈得灰飞烟灭。
“微、微臣治家不严,请陛下降罪。”灌夫的思绪飞快地转了好几圈,主动就重避轻地请罪:只希望张汤想不起那成年旧案一一至多死一个灌阴,他灌夫不至于身死。
“治家不严?!那朕的家也不该让你来当,少府之位,你就莫占着了,回宅反省一年,无诏不得外出!”皇帝冷怒道。
“诺。”灌夫忙答下,心中倒是一松,只是丢官禁足,此罚微不可记。
然而灌夫来不及窃喜,廷尉张汤粗壮急切的声音又在殿中响了起来。
“陛下,此事不仅如此,背后还另有隐情,只是罢官禁足,恐怕难以消弭灌夫之罪!”张汤再朗声说道,灌夫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什么?居然还有隐情?张汤,速速说来,朕倒想看看灌氏一门究竟藏有多少脏事!”皇帝从皇榻起身,指着地上的灌夫怒斥道。
“三年前,灌阳和灌阴以查案为名,扮群盗入户杀人,被廷尉正捕获,灌阳挟兵抗法,当场被诛,灌阴则交给中尉押走审讯————”
“可是,隔日中尉上报廷尉,灌阴及同伙在押解路上暴起反抗,尽数伏诛,无一人生还!”张汤随后又将此案的前因后果一一陈述。
用不着张汤做过多的解释,皇帝和群臣在他话音落下之时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顿时,这大殿之中,又响起了“嗡嗡嗡”的议论声。
“治家不严”和“徇私纵法”这可是截然不同的罪名,前者只是德行有亏,后者却是作奸犯科!
而且,此事竟还与骇人听闻的“巫蛊之案”有纠葛,那可就远不止是“徇私纵法”那么简单了。
深究起来,这可是赤裸裸的“欺君罔上”之罪啊。
原来,张汤刚刚说的大案,是“大”这个关口上!
皇帝仍然站着,面目依旧模糊,并未继续发问。
沉默,整个大殿都沉默了下来。
唯有外头的雨声“哗哗”地响着,仿佛翻滚的烹油。
不管立场为何,所有朝臣都不敢在此刻开口进言。
因“巫蛊之案”伏法的人不知几何,更是皇帝的逆鳞,何人敢胡说呢?
这几年,时不时还有人因此案下狱,与其胡乱进言,不如静观其变。
良久,皇帝终于开口了。
既不是继续向张汤问话,也不是斥责灌夫,而是叫了樊千秋的名字。
“樊千秋,若朕没有记错,你便是那个廷尉正吧?”皇帝冷漠地问道。
“回陛下,下官直到今日也仍然兼着廷尉正一职。”樊千秋安坐答道。
“朕问你,你当时可知灌阴与灌夫乃叔侄关系?”皇帝略有怒意地问。
“下官当时知晓此事。”樊千秋不动声色地答道,看不见丝毫的慌张。
“那你为何还将灌阴交给灌夫带走,岂不知他会徇私?”皇帝质问道,言语之间,已给灌夫定了罪。
“中尉乃两千石,微臣那时是千石,他还带了战兵前去,微臣不敢不交给他。”樊千秋故意叹气道。
“还有你不敢做的事?”刘彻冷笑道。
“微臣当时着急查清巫蛊之案”,不敢节外生枝,处置确有不妥,而且————”樊千秋迟疑得刚刚好。
“休要遮遮掩掩,有什么话直说!”皇帝拂袖怒道。
“而且那一日丞相也在。”樊千秋看向对面的窦婴,皇帝阴鸷的目光也移过去,转到了窦婴的身上。
“丞相!你又作何辩解?”皇帝咬紧了腮帮怒问道。
“————”窦婴仍一脸平静,内心却已经失去了章法,他连忙从坐榻上站起身来,朝着皇帝拜了下去。
“朕不要这虚礼,只要一个说法!你是百官之首,为何要过问这小事?”皇帝不留情面地怒声斥问。
“老臣、老臣————”窦婴罕见地迟疑踌躇,汗不停地从额头上往下滴着,一看便是“做贼心虚”了啊。
“恩?说不出来?还是不敢说?”刘彻杀意微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