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阴?”窦婴只觉得这名字耳熟,一时却又想不出来在何处听过,但从这姓氏上来看,却是灌家子侄或者奴仆,他疑窦顿生,睨向灌夫。
“是————是家兄次子啊。”灌夫有些着急地说,而后又补了一句,“便是那对双生子,曾任中垒左令和中垒右令。”
“老夫倒还有一些印象,他们怎样了?”窦婴稍稍想起来,他见过二人数次,长相气质倒是与灌夫非常相似。
“呀,丞相怎忘了此事,当年樊千秋奉诏查办巫蛊之乱,为了不让旁人抢功,阴谋设计,以群盗罪陷害了他们二人!”灌夫连忙压低声音解释道。
“群盗罪?”这次,窦婴终于想起了这件过去许久的往事。
那一夜,灌阳被卫广当众砍下了头颅,灌阴则被樊千秋交由他们来处置。
为了安全起见,窦婴是要杀了灌阴的,可因为灌夫求情,并未杀人灭口,而是让其逃出了长安城。
“灌阴不是在边塞吗?他怎的了?”窦婴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灌夫欲言又止,最后还懊恼地跺了一下脚,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吞吞吐吐作甚!做了什么歹事,还不统统说来!”窦婴越发急切地逼问。
“去年————去年,灌阴回长安了。”灌夫瞪大了眼睛,终于说出了这真相。
“什么!?这个蠢物回长安作甚?”窦婴失态怒斥道,引来了远处群臣的侧目,二人连忙转身掩面。
“家、家嫂已经年迈,膝下又只这一个独子,实在是思子心情,下官不忍心看他们母子分离,便擅作主张,让、让他回来了。”灌夫吞吞吐吐解释。
“思子心切?母子分离!老夫看他是离不开长安城这繁华俗世,想要回长安城逛娼院吧?”窦婴连声冷笑,不加掩饰地嘲讽道。
“这、这怎会呢?灌、灌阴德行兼备,是、是个孝子。”灌夫硬着头皮说好话。
“德行兼备?他们当年在长安城的风评,老夫早有耳闻,不只是蠢,更是坏,沾污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六七十!”窦婴不留任何情面地斥道。
“他早、早悔过了,他早悔过了,还常读书,不似从前那般不晓事。”灌夫不知不觉矮下去一大截。
“悔过了?还常读书?那你倒是说说,今次又闹出了什么歹事?”窦婴对灌夫的狡辩一个字都不信。
“灌阴只、只是犯了天下男子都会犯的小错————”灌夫迟疑片刻,终于将灌阴奸淫民女的事说了出来。
灌夫话音刚落,早已气得两眼血红的窦婴便猛地伸手,粗暴地将其拽到了面前,似要生吞活剥对方。
“好啊!这就是你说的德才兼备!这样的大恶之人,就当送到东市去腰斩,做成菹醢也不为过!”窦婴豹眼瞪圆斥道。
“丞、丞相,还请息怒,旁人看着啊,旁人看着啊!”灌夫连连告侥,窦婴这才迫不得已地松开手。
“————”窦婴故作镇定地朝四处看了看,又理了理袍服,才又道,“蠢物灌阴如今何在?”
“昨、昨夜被人从宅中捉走了,据、据说是廷尉的人捉的。”灌夫朝远处的张汤看了几眼。
“既已被捉,来求老夫有何用!”窦婴冷漠道,刚才忽然动怒,让他此刻又有些气闷目眩。
“那家黔首,已经被————”灌阴的手暗暗做了一个宰杀的姿势,而后才道,“无凭无据,凭何捉人?”
“————”窦婴心中反一惊,他没想到灌夫歹毒到这地步,居然一错再错,将苦主一家杀了一个干净。
他从郎官到百官之首,也取过不少人的性命,却不会草菅人命,对门中的宾客奴仆也管得非常严苛。
昔日窦桑林操控私社,常闹出人命关天之事,窦婴虽替其了事,却也会常常训诫对方,让其多修德行。
后来窦桑林暴卒殒命,他便更加严肃地约束门下的子弟,一旦发现为非作歹之人,定会以家规管教。
为了朝堂天下的“大局”,经过权变之后可以做一些“歹事”,但怎能直接凌虐黔首?
此举既不符合仁德之名,更会遭到世族豪门的耻笑啊。
和几年前一样,他不想管这灌氏的腌攒之事,但灌夫是自己的党羽亲信,却又是朝野尽知的事情。
若任凭张汤借题发挥,这火说不定也会烧到他的身上。
所以,哪怕此事再臭,他也必须深陷其中,不可坐视。
“这蠢物昨夜何时被廷尉捉去的?”窦婴强压着怒气问。
“寅时前后。”灌夫看出窦婴要“管”此事,急忙补充道。
“既然此案已结,廷尉以何理由捉他的?”窦婴又问道。
“听奴仆说,张汤觉得此案有疑问,所以还要查问清楚。”灌夫再道。
“如此说来,张汤还不知姜卯便是灌阴?”窦婴再问道。
“想来是的。”灌夫眼神躲闪地答道。
“想来是的?”窦婴冷笑着说道,“万一张汤已知晓姜卯就是灌阴,不仅他要死,你我都难逃一劫!”
“不、不会吧?张汤是寅时才捉住灌阴的,这才一个时辰,怎、怎会审得出来?灌氏子弟都是硬骨头啊!”灌夫辩解道。
“若他真是硬骨头,三年前便该死在樊千秋刀下,何至于留命至今?”窦婴不留半点情面地嘲笑道。
“————”灌夫不敢出言争辩,只是面色尴尬地说着“丞相训诫得是”。
“罢了,事情既然已经出了,躲藏也无用,只能随机应变、见机行事,幸亏老夫仍然是丞相,此事便还有转寰的馀地。”窦婴叹了一口气,给灌夫吃下一颗定心丸。
“全凭丞相的谋划,全凭丞相的谋划。”灌夫连连行礼道,因为怕旁人看见,他动作的幅度很小,那局促的模样,格外滑稽。
“若灌阴如你说的,长了一根硬骨头,那此刻便还未被审出真实姓名,老夫会设法在尚书台请到旨意,让御史大夫韩安国主审此案。”窦婴说道。
“是极!是极!此案人证物证皆无,由韩公来审,转寰的馀地便大了!届时随意审审,灌阴便可活下来!”灌夫忙不迭地点头道,脸上的笑非常丑陋。
“活?这祸害,你竟然还想让他活?”窦婴冷笑。
“这————”灌夫脸色骤变,平时那凶狠色厉的表情此刻已全然不见了。
“杀了!以绝后患!”窦婴斩钉截铁地寒声下令。
“他、他可是家兄仅剩的儿子啊!”灌夫乞求道。
“你是想让他一个人死,还是想让整个灌氏亡?”窦婴反问得很平静。
“————”灌夫虽然暴烈,却也不是蠢人,他知道此事一旦泄露将会带来怎样的恶果。
尤豫片刻,灌夫的眼神逐渐凶狠起来,最终,他咬着牙,点了点头。
“要看清大局,分出轻重,朝堂形势早已与过往不同,你我要谨慎些,否则族灭之祸就在眼前啊!”窦婴又叹道,而后再拍了拍灌夫的肩膀。
“————”灌夫自然知晓窦婴所言为何,凶狠的眼神渐渐退缩,亦重叹了一口气,神色立刻颓丧下去。
这时候,催促群臣上殿的鼓声从未央殿传了出来,分散在各处的朝臣立刻朝殿门走去,如同往常一样,按文官武官分成两列,各自就位。
“该进殿了,先参加今日的朝议,散朝之后,老夫再找韩公一起谋划。”窦婴看向了殿门,平静道。
“诺。”灌阴又行了一礼,急急忙忙地朝左边的文官队列小跑了过去。
窦婴仍然站在原地不动——他身为丞相,往往都是最后时刻才入列。
朝堂如战场,群臣是兵卒,眨眼之间,这些“位高权重”朝臣公卿便排好了队列,比军中精锐都快。
众官列好队,御史大夫韩安国便端着架子前后巡视一圈,督促粗心的朝臣整理好袍服和组绶的不整齐处,以免他们在御前失仪。
窦婴背着手,远远地看着,等待韩安国向自己点头示意:那时候,才是他这刚百官之首入列之时。
可是,韩安国检阅一周后,便径直站到文官的队列中了:这个履职十几年的御史大夫竟无视窦婴?
这细微之变,让窦婴不禁皱了皱眉头:今日,不仅诸事不顺,反常之处也很多,难不成是个凶兆?
容不得他尤豫迟疑,一声“群臣上朝”从大殿中传了出来,群臣全都转身看向了孤零零的窦婴,表情麻木。
窦婴眼皮跳了一下,终于迈开了步子,在群臣的注视下,穿过了朱红的丹墀,来到殿前,站到左侧文官队列的最前面。
他侧脸向右边看去,竟然又看到了那张熟悉而可恶的脸—樊千秋!
大将军卫青在边塞,樊千秋这卫将军便是武将中的头名一秩比三公。
他站在此处,既合成制,也合礼法。
与先前一样,当窦婴看向樊千秋时,樊千秋恰好也看向了窦婴:一老一少两人的目光汇聚到一处。
同样,窦婴从这年轻的将军眼中看不到任何情绪,没有怨恨,没有嘲笑,没有挑衅,更没有杀机。
有的只是冷漠无视。
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看一个死人,流露出任何情绪,都是多馀的。
而且,樊千秋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再无动作。
窦婴背后忽然一凉,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抓住樊千秋问个明白:为何要这样看着自己?
可是,他不能出列,对方的袍服整齐干净,组绶井井有条,表情恭肃有礼————没有任何可以指责的破绽漏洞。
“丞相,该进殿了,莫眈误了朝议的时辰。”韩安国的声音从后面飘了过来,居然也很冷漠。
“恩。”窦婴应了一声,脱掉了鞋履,迈步跨过了门坎。
当他右脚触地的那一刻,堆积了层层乌云的苍穹忽然闪过一道耀眼的霹雳。
随即,滚滚的雷声“轰隆隆”地从天而降,就连未央殿的门窗都跟着颤斗了。
接着,瓢泼的大雨“哗”地一声落了下来,带来了阵阵寒意,让人纷纷侧目。
窦婴被这冷风一吹,莫名地打了一个寒颤,他忽然畏惧了,不敢踏入殿中。
可此时,对面的樊千秋已若无其事地走进了殿中,窦婴迟疑片刻,亦跨过了门坎,追入未央殿。
身后群臣亦不敢迟,跟在这二人身后,鱼贯而入。
殿外,大雨瓢泼;殿内,群臣议事。
时间不停地流逝————
——
窦婴如往常一样,有些麻木地主持、推进着朝议。
他一项一项地问,群臣一项一项地答,皇帝稳稳地坐在皇榻上。
丞相沉稳威严,群臣进退有据,皇帝沉默不语。
若只从面上看,这朝议的过程,与过往很相似。
但实际上,却与中朝设立之前的朝议截然不同。
丞相向群臣下达的一道道命令,以前多是在丞相府商议决定的,可如今却是在尚书台定下的。
看起来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议论政事的朝臣也相差无几,但这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运作模式。
前者,权力出自丞相:后者,权力则出自皇帝!
这一道道命令,几乎都要经过县官的首肯认可即使不是直接的认可,也要是间接的认可。
毕竟,在这中朝之中,除了窦婴这些有加官的外朝官外,还有一批专门行走与中朝的中朝官。
这些中朝官名声不显,在外朝亦没有具体官职,想要实现抱负,只能依附皇帝和皇帝的中朝。
为了收获圣心,他们会无限地靠近皇帝,替皇帝盯好整个中朝,一旦出现纰漏,立刻便会面奏皇帝,条陈疏忽之处。
于是,哪怕皇帝一时不在中朝,朝政的方向也不会背其道而行。
所以,丞相和皇帝在朝议上的言行和过往相似,实际却换了座。
丞相只是一具能说会动的木偶,皇帝才是默不作声的始作俑者。
在“哗啦啦”的雨声的伴奏之下,今日的朝议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并无大事发生,所以有些沉闷。
窦婴心神不定,皇帝百无聊赖,诸公麻木应对,老臣昏昏欲睡————
安静,却是暴风雨之前的安静。
樊千秋面上沉默,内心却欢腾,他正满心期待那场暴风雨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