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长安因巫蛊之案”风声鹤唳,老、老臣当夜听闻廷尉正与中尉因办案起了冲突,怕扰动人心,故前往查看。”窦婴顶着皇帝锐利的目光辨道,这说辞完全经不起推敲。
“那朕再问问你,你可知灌阴乃灌夫子侄?”皇帝气势汹汹地质问道。
“老、老夫知晓。”窦婴不知如何辩解,只得硬着头皮点点头应下了。
“既然知晓,为何还要逼樊千秋将灌阴交给灌夫?莫不是替他徇私?”皇帝再追问道。
“老、老夫当时觉得此案还有许多蹊晓,想让御史大夫彻查。”窦婴故作镇定地答道。
“莫要避重就轻!就算有蹊跷,为何不让樊千秋亲自押往御史大夫府,而是让灌夫押解?”皇帝冷笑着问,这些小伎俩可瞒不过他。
“当时樊将军仍、仍然有怒意,老夫怕他一时莽撞,错杀人犯,故而改由灌夫押解。”窦婴的瞎话越编越不能圆过来了。
“怕他莽撞?你只怕樊千秋过失杀人?就不怕灌夫徇私纵法?”皇帝又问。
“老臣与灌公相识多年,知其铁面无私,所以才让他押送的?”窦婴再辩。
“那你倒是说说,这灌阴为何又活了?”皇帝步步紧逼,不让窦婴有退路。
“老、老臣一时糊涂,被灌夫诓骗了。”窦婴强行辩道,灌夫已绝无生路,与其死保,不如划清界限,日后恐怕还能从旁营救。
“糊涂?好一个糊涂,这说辞找得好!”皇帝冷声笑骂,充满怒意的眼中多了些渴望,他忽然意识到,今日这个机会,可用!
窦婴和灌夫同为一党,是朝堂上最后的“老臣一派”了,只要将他们拔除,外朝的形势也将为之一变,彻底落入他的手掌中。
中朝创建之后,皇权比过往强势了数倍,相权自然是此消彼长,日渐没落。
可是,仍然有朝臣习惯于听命丞相,难免会在权力上留下空隙。
刘彻不只想要用内朝见解驾驭外朝,更想直接将外朝收入囊中!
朝堂就是朝堂,又何必分为内外呢?丞相只要当一个摆设即可,不能有任何别的作用。
“灌夫!朕现在问你,是不是你私放了灌阴?”刘彻将矛头转向了始终不敢抬头的灌夫。
“陛、陛下,恕罪啊,下官也是一时心急,犯了律法啊!”灌夫双肩耸动,嚎陶请罪道。
“好啊!你这罪名倒是认得痛快,那朕问你,丞相窦婴可知晓此事?”刘彻亮出了匕首。
“————”灌夫仍然伏地不起,未答皇帝之问。
“灌夫,莫要装死!抬起头来,如实答话。”刘彻不动声色地紧逼着,灌夫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缓缓地直起了身。
此刻,这猛将的脸上涕泗横流,亮晶晶地挂在他的髭须上,不象朝堂九卿,倒象一个刚刚受了莫大委屈的孩童稚子。
在殿中冷眼旁观的朝臣见灌夫如此狼狈,不禁摇头冷笑、幸灾乐祸:灌夫脾气火爆如雷,过往没少欺凌朝中的同僚。
“灌夫,你徇私放走灌阴之事,丞相当时是否知情,是否替你出谋划策?”
刘彻冷问道。
“丞、丞相不知情,皆是微臣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灌夫抬手擦了一把老泪才说道。
“当真?你可莫要欺君!”刘彻对灌夫的这个回答很不满意,他寒着声音,第二次问道。
“罪臣不敢隐瞒欺君啊,亦不敢胡乱攀咬啊!”灌夫言之凿凿,不似作假。
“蠢物,连圣心都不会揣摩,当真该死!”刘彻暗叹一口气,今日只能先除一个灌夫了。
“张汤,按照律法,此案要怎么判?”刘彻不甘心地看向张汤,点头问道。
“灌阴扮匪行劫、假死脱罪、奸淫民女、杀人灭口————当判腰斩!”张汤毫不迟疑地说。
“那少府灌夫呢?”刘彻继续又冷问道。
“灌夫私放人犯,触犯阿党附益之罪,当判死罪!所放人犯又犯下大罪,当罪加一等,判腰斩!”张汤脱口而出。
“张卿熟知律法,判案果然头头是道,如你所言,判二人腰斩之刑!而后由廷尉审查此案细节,如有其馀罪孽,再从重严惩。”刘彻大手一挥轻飘飘道。
“陛、陛下!饶命啊!饶命啊!”灌夫脸色煞白,大喊了几声饶命,便一头磕在了地上,不停地向皇帝顿首叩头。
“————”刘彻未能将火烧到窦婴身上,本就烦躁,指着灌夫怒道,“禁声!
再敢咆哮殿前,便判你灌氏族灭之刑!”
这一句吓唬果然管用,灌夫连忙停下,目光呆滞地仰视着皇帝,不敢出声,他麻木地四处张望一番,目光最终落在窦婴的身上“丞、丞相啊!你我相识三四十年,还请你为下官求一求情啊。”灌夫对着窦婴行了个礼,哀求道。
窦婴面上冷漠,心中却也暗骂“蠢物”,如此堂而皇之地向自己求救,岂不是让他也受皇帝的怀疑?
“你犯了重罪,更险些让老夫蒙冤,老夫又怎可能替你脱罪呢?”窦婴冷说,不管是内心或者面上,此刻都不愿救对方。
哪知道窦婴话音刚落,身形魁悟的灌阴猛地直身,含泪的眼中忽然射出了一道凶光,如同一只恶犬,似乎随时准备扑过来。
窦婴心中一惊,灌夫的这种眼神他曾经见过一次,那是在平定七国之乱的战场之上。
那日,灌孟刚刚在沙场上阵亡殒命,灌夫便冲入窦婴的中军帐,主动请战,要率领本部人马劫营!
当时,灌夫眼中便是这搏命的眼神。
后来,他带着这眼神,真去劫营了。
跟随者百馀骑,皆阵亡于叛军营中,唯有灌阴斩叛军十馀而反。
此刻,灌夫为了活命,又要搏命了!
灌夫不敢与皇帝搏命,也不能与张汤搏命,便只能与他搏命了。
自己若不替灌夫求情,对方定会立刻将自己过往做过的许许多多“阴暗事”
和盘托出,拉他一起死。
旁的事情不说,就是“私放灌阴”这件事,只要灌夫现在改口,说出“丞相替我谋划过”,便是大难。
窦婴此刻算是看清了,他与灌夫哪有什么情分可言,无非是“大难临头,各自纷飞”罢了。
他想对灌夫见死不救,灌夫何尝不想拉他陪葬呢?
今日当真是凶兆乍现,竟然被这“祸事”牵连上了。若处置应对不当,自己说不定也会被皇帝申饬。
早知如此,真不该将灌夫这莽夫当做心腹来对待。
罢了罢了,事已如此,甩脱不得,只能见机行事。
想到此处,窦婴微微地点了点头,安抚住灌夫后,便从榻上站了起来,三两步走到殿中,跪在了廷尉张汤的身前。
他心事重重,并未看到身边的御史大夫韩安国脸色骤然一变;更不会留意到身后的籍福伸长了脖子,面露贪婪色。
他就如同一只年迈却肉多的肥羊,已被群狼环视,却不自知。
“陛下,老臣有一言想进。”窦婴下拜然后齐声,镇定地说道。
“哦?丞相如今有何高论?”刘彻心中一喜,没想到窦婴会自己出来,不管其中的原因是什么,都是一个好兆头——做得越多,漏出来的破绽越多,正怕你不来救这灌夫啊。
“灌夫今日虽然犯下了死罪,却————却刑不至死。”窦婴道。
“既然是犯了死罪,又何来刑不至死之言?”皇帝故意问道。
“灌夫过往有军功,私放人犯亦出自人伦,老夫上请陛下酌情开恩。”窦婴在“上请”两个字上故意加重了语气。
“你要为灌夫上请?”刘彻眯着眼睛问道。
“正是!恳请陛下饶恕灌夫的死罪,以彰陛下平明仁德之理。”窦婴又直身拜道,高亢的声音在雨声中更显苍凉。
“上请”是一种成制,大汉肇建之时,便有“郎中有罪耐以上,请之”的律法规定,其实便是皇帝根据人犯的身份地位、过往功绩赦免罪人的特权。
按照如今的条科规定:列侯、外戚、功臣、六百石以上官员犯“耐刑”以上的罪行,都可上请,请皇帝减罪免罪。
当然,皇帝可以赦免也可以不赦免,但往往要看提出“上请”的人是谁。
如今,丞相出来为灌夫上请,刘彻没有理由拒绝。
毕竟,灌夫是两千石的九卿;毕竟,灌夫曾经立下过不世军功;毕竟,窦婴在朝堂上还有威望。
可是,刘彻不想让灌夫脱罪,或者说,刘彻更想要把丞相窦婴拉下水。
“张汤,你是廷尉,最熟律法,你来说说,朕该不该减免其罪?”刘彻巧妙地把问题扔给了张汤。
朝臣之间相互辩论,他这皇帝坐山观战即可,不必自己亲自参与廷辩。
“微臣以为灌夫不当减罪。”张汤知晓皇帝圣意,正色向窦婴拱手说道。
“只有十恶重罪不可上请,谋反、谋大逆、谋判、恶逆、不道、不孝、不睦、内乱、大不敬、不义,灌夫不在其中。”窦婴道。
“灌夫确实未犯十恶之罪,可灌阴屠灭李氏一家十二口,当属不道”之罪,灌夫乃始作俑者,当为同谋论处。”张汤平静地说道。
“灌阴灭门,灌夫并不知情,怎能算是同谋?怎能算是不道?”窦婴辩解道。
“灌夫不放灌阴,便无灭门之案,怎能不算同谋?那十二条人命,皆因灌夫一时徇私,才会惨死灌阴手下。”张汤冷意更足道。
“张公啊,你熟知春秋决狱之说,当知判案时当观其内心,有道是志善而违于法者免,志恶而合于法者诛”。”窦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道。
“丞相熟悉律法,下官比追不及,可是————有一言却不敢苟同。”张汤嘲道。
“哦?哪一言?张公不妨直言。”窦婴也是饱读的儒生,对“春秋决狱”之说很是熟稔,不觉得有漏洞。
“丞相以为灌夫所为是志善之行?”张汤也不回答,而是面带戏谑地反问道o
“这是自然,他私放兄子,皆因看重兄弟孝悌之情,符合儒家人伦,怎不是志善之行?”窦婴答道。
“下官正是不敢苟同此言,若是看重孝悌之情,平日便当告诫子弟多修德行,而非子弟犯罪之后,为其脱罪,助长不正之风。”张汤亦面露嘲讽之色。
“老夫非要让灌夫免罪,只是请求县官减罪,灌夫为救兄子而触法,不可免罪,却可免死。”窦婴以退为进道,他只求保住灌夫的一条性命。
“若是如此,至多由腰斩减为枭首。”张汤亦说道,当真只退了半步:腰斩改枭首,退了等于没退。
“还有军功,亦可请减。”窦婴穷追不舍道。
“所立军功,离得久远,如今再拿出来减罪,岂不可笑?”张汤嘲道。
“军功便是军功,哪怕过了百年,亦是军功,怎能不算?”窦婴亦笑。
“若按丞相所言,岂非一朝立功,一世无虞?”张汤针锋相对地反问。
“若依老夫之见,原本便该如此,军功殊勋,一朝立下,当世世表彰,就象封侯,亦是为了彰显军功世世不断。”窦婴傲道。
“若是如此,那立下军功之后,岂不是可以胡作非为,要律法何用?”张汤忿道。
“不是律法无用,是律法要慎用,先帝有言狱,人之大命,死者不可复生,诸疑狱,当审判。”窦婴对先帝诏书如数家珍。
“————”张汤一时语塞,对方忽然把先帝诏令搬出来,倒是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了。
“————”窦婴则是一喜,连忙乘胜追击道,“先帝大行之时,曾留有遗诏给老夫,诏曰事有不变,可直入宫门奏事”————”
“此事虽然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但老夫一刻不敢忘记,日日谨记先帝教悔,深知仁德乃天下纲纪,陛下想成万世基业,不可不仁,不可不德————”
“子曰,三年不改父之道,孝也。孝,亦大汉之根基。陛下当追比先帝仁孝,方能为世间所称颂,成为天下万世之明君啊!”
窦婴说到最后几句时,转向北面行礼,一拜三叩,用先帝的“遗诏”和“仁德”将皇帝抬到了高位上。
如此一来,站在高位上,便不能不“仁”了。
在他这番辩驳下,殿内竟沉寂了下来,群臣和皇帝似乎被他说服了,又或者,是被他辩得无言了。
一时间,众人对窦婴刮目相看,他们这才想起来,眼前的窦婴不只是一个丞相,更是一个熟读经书的大儒!
大儒辩经,果然不同凡响只有樊千秋微微冷笑着,好啊,老翘嘴可算是上钩了,等的便是对方将这道“要命”的遗诏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