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捣蛋鬼变身好学生
一
二中西南角那段矮墙，陈浩熟得跟自己家门槛似的。哪儿有块砖松动了，能借个力，哪儿常年堆积着杂物，翻过去神不知鬼不觉。下午第二节课的预备铃刚响过，他就像只狸猫，蹭蹭两下蹿上墙头，动作流畅得近乎本能。刚在墙头上坐稳，想喘口气，目光懒洋洋往下一扫——坏了。
墙根底下，站着个人。不是那个总爱瞪着眼睛吼，跑两步就喘的教导主任老王。
是个生面孔。个子很高，穿着简单的灰色运动短袖和长裤，站得随意，却像根钉子楔在那儿，纹丝不动。那人正抬头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沉甸甸的，压得陈浩心里莫名一咯噔。
陈浩下意识地想往回缩，可已经晚了。那人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几米远的距离：“上课铃响了，没听见？”
“关你屁事。”陈浩梗着脖子，硬邦邦地顶了回去，试图用惯常的嚣张掩盖那一瞬间的心虚。他手往裤兜里摸，想掏烟，给自己壮壮胆。烟盒刚摸出来，叼上一根在嘴边，打火机“啪”一声蹿出火苗。
就在那点火光即将触到烟卷的刹那，墙下的人动了。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陈浩只觉得眼前一花，手腕骤然一紧，像是被铁钳箍住，一股他完全无法抗衡的力量传来，整个人天旋地转，“咚”地一声闷响，结结实实被人从墙头上“请”了下来，双脚砸在泥地上，震得小腿骨发麻。
他晕头转向，还没看清形势，嘴里叼着的那根烟已经易主，到了对方手里。
那人用两根手指捏着那根皱巴巴的香烟，瞥了一眼，随手扔在地上，运动鞋底碾过，动作干脆利落。“年纪不大，毛病学得挺全。”他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但那双眼睛看着陈浩时，带着一种审视，仿佛能穿透他强装出来的外壳，看到里面的空洞和慌乱。
周围有几个本来想看热闹的学生，此刻都噤若寒蝉，悄悄溜走了。
陈浩脸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摔的，是臊的。众目睽睽之下，他这“混世魔王”的脸算是丢尽了。羞恼瞬间冲垮了理智，他想都没想，吼了一句“我操你妈！”，拳头就抡了过去。这一拳含怒而出，他自己都觉得势大力沉。
可拳头到了对方面前，就像打中了一堵无形的墙。那人只是随意地一抬手，五指张开，稳稳地包住了他的拳头，顺势一拧一带。
“啊！”陈浩痛呼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转了个圈，胳膊被反剪到了背后，彻底动弹不得。他拼命挣扎，脸憋得通红，却感觉扣住自己的手臂如同钢浇铁铸。
二
“力气还不小。”那人在他身后说，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说不清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的意味，“可惜，用错了地方。”
“放开我！你他妈谁啊！”陈浩低吼，像只被困住的野兽。
“李岩。新来的体育老师。”李岩松开了手，但那股无形的压力还在，“现在，跟我去办公室聊聊。或者，你想去政教处？”
陈浩喘着粗气，揉着发痛的手腕，死死瞪着李岩。政教处他是不怕的，进去就跟回家似的。但看着李岩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他第一次觉得，去政教处可能都比跟这个人“聊聊”要轻松点。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悻悻地跟在了李岩身后，一路收获无数或惊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进了体育组办公室，李岩没坐，也没让陈浩坐。他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口。办公室里还有别的老师在，看到李岩带着陈浩进来，都露出见怪不怪又略带同情的表情。
李岩没提翻墙，没提抽烟，也没提动手。他放下保温杯，走到窗边，看着操场。半晌，才回过头，问了一句完全出乎陈浩意料的话：“除了打架、逃课、翻墙，你还会干什么？”
陈浩愣住了，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李岩转过身，靠在窗台上，目光重新落回陈浩身上，那目光不再像刚才那样具有压迫感，反而带着点探究。“我看你翻墙动作挺利索，打架下手也有股狠劲，是块练体育的料子。窝在墙角抽烟，把自己弄得乌烟瘴气，糟蹋了。”
体育？陈浩心里嗤笑一声。他这种成绩吊车尾、纪律黑名单的货色，跟“体育生”这三个字八竿子打不着。
“没兴趣？”李岩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也不勉强，话锋突然一转，“那你对赚钱有没有兴趣？”
陈浩猛地抬起头。
李岩走到办公桌旁，拿起桌上的车钥匙，上面带着一个明显的宝马标志，又用下巴指了指窗外停车场方向，“看到那辆车没？我的。我在县城步行街还有个铺面，租给别人卖奶茶，生意还行。”他语气很随意，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人活着，总得有点奔头。你爹妈不可能养你一辈子。有力气，有胆子，不是让你用来当街头混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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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陈浩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车，店铺，钱……这些字眼对他这样的半大小子，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家里穷，父母常年在外打零工，除了给点基本生活费，很少管他。他混迹街头，除了因为学习跟不上、破罐破摔，何尝不是想用那种方式来证明自己“厉害”？可现在，一个开着宝马、拥有店铺的老师，用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告诉他还有另一条路可以变得“厉害”。
李岩没再多说，拿起笔，在一张便签纸上刷刷写下一行字，递给陈浩：“这是我电话，还有我店铺的地址。周末要是没事，过来看看。当然，来不来随你。”
陈浩迟疑地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条，感觉重逾千斤。
那个周末，周六，陈浩在家躺到日上三竿，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李岩的话，还有那张纸条。最终，一种强烈的好奇和一丝微弱的、对另一种可能的向往，驱使他爬了起来，按照地址找到了县城步行街。
那家奶茶店生意确实很好，门口排着队。而李岩，正挽着袖子，在店旁边一个临时支起来的小摊位上，帮一对摆摊卖生草药的老年夫妇搬东西，动作熟练，跟那对老人有说有笑。他看到陈浩，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冲他点了点头，“来了？搭把手，把这袋牛大力搬到三轮车上去。”
陈浩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默默地扛起那袋沉甸甸、带着泥土腥气的根茎。从那以后，几乎每个周末，他都会出现在那里。有时是帮李岩打理些杂事，有时就是蹲在旁边，看李岩怎么跟人介绍那些奇形怪状的草药，怎么定价，怎么和人打交道。他知道了那种长得像小手掌的根叫“五指牛奶”，那种带着星点斑纹的叫“天星蔃”，而最贵的那种，粗壮如树根的，是“牛大力”……
李岩也不藏私，闲下来就会跟他讲几句：“这东西，识货的人认的是年份和产地，不能骗人。”“摆摊看着简单，位置、人流量、怎么吆喝，都有讲究。”
又一个周末，李岩开车带着陈浩去了趟邻县的药材集市。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草药气味，李岩突然说：“看见没？这世上活法多的是。靠力气，靠脑子，都能吃饭，但吃相得好。像你这样，除了进少管所，还能吃到什么？”
陈浩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的鞋尖，第一次没有反驳。
四
转变是缓慢而艰难的。周一早上，陈浩破天荒地没有迟到，虽然早读课他还是习惯性地趴在了桌子上。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有人敲了敲他的桌子。抬起头，是李岩。李岩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面前空白的课本。
陈浩挣扎了一下，慢吞吞地直起身，翻开了书。
课间操，他又想溜号，却被李岩精准地“逮”住，直接拎进了学校的体育训练队。高强度的跑跳投训练，累得他像条死狗，但发泄完精力后，夜晚反而睡得前所未有的沉，再也没有失眠过。
李岩的“能耐”一次次刷新着陈浩的认知。一次数学月考，陈浩照例交了白卷。李岩把他叫到办公室，拿起那份卷子，扫了几眼，然后拿起笔，竟然刷刷刷地开始讲解那些令人头疼的几何函数题，思路清晰，甚至比数学老师讲的更容易理解。陈浩目瞪口呆。
“很奇怪？”李岩放下笔，“我当年理科成绩还行。脑子是个好东西，你得用。”
还有一次，陈浩以前在社会上认识的几个“哥们”来找他，在校门口堵着他，想叫他晚上一起去“玩玩”。陈浩正有些犹豫，李岩不知何时出现了，三言两语，那几个平时嚣张跋扈的混混，在李岩面前竟有些气短，悻悻地走了。
“以后少跟这些人来往。”李岩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淡淡地说，“他们给不了你未来，只会把你拖进泥潭。”
陈浩看着李岩，心里某种根深蒂固的东西，正在悄然崩塌、重建。
他开始真正试着去听讲，发现那些知识似乎没那么可恶了；他不再抗拒训练，甚至开始享受汗水湿透衣衫的感觉；他靠着在训练中展现出的那股狠劲和逐渐显现的组织能力，竟然被选为了体育委员。发下去的第一道口令，虽然声音还有些发紧，却引来同学们惊讶而善意的目光。
他和李岩的话题，也从最初的草药辨认，慢慢扩展到店铺的经营。他会问：“老师，你说我们要是也开个店，选哪里好？”李岩会认真地跟他分析：“县城新区那边，现在人还不多，但规划有了，租金便宜，可以先占个位置。”
契机出现在初二结束的那个暑假。陈浩的父亲从外地打工回来，伤了腰，干不了重活，在家唉声叹气。陈浩看着心里不是滋味，鼓起勇气对父亲说：“爸，要不……咱们周末去县城摆个摊吧？卖生草药。本钱我……我有点（是他平时省下来的和李岩偶尔给他的‘帮忙费’），我知道哪里进货。”
父亲将信将疑，但在陈浩的坚持和李岩暗中提供了一些货源信息的情况下，他们父子俩真的在县城一个菜市场角落支起了一个小摊。陈浩把从李岩那里学来的东西都用上了，大声吆喝，耐心介绍。父亲负责称重收钱，他看着儿子熟练地跟顾客攀谈，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一丝久违的光彩。
五
生意比想象的要好。那个暑假，他们赚的钱虽然不多，却足以让父亲的眉头舒展了不少。父子间的关系，也在共同的劳碌中悄然回暖。
升入初三，陈浩像是换了个人。成绩从中下游爬到了中等，体育成绩更是名列前茅，成了校运会上的明星。他不再是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捣蛋鬼”，走路时脊背挺直了许多，眼神里有了内容，偶尔甚至能看到一点被称为“理想”的光。
中考前，他和李岩坐在操场边的双杠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老师，我跟我爸商量好了。”陈浩看着远处，“等中考完，我们想用攒的钱，在新区那边盘个小门面，正经开个生草药店。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磐石草药行’。”
李岩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
多年后，县里举办首届生草药展销会暨中医药文化推广周。作为本地小有名气的“磐石草药行”的年轻老板，陈浩受邀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
他穿着合体的西装，站在灯光璀璨的台上，从容不迫。台下坐着县里的领导、行业前辈，还有众多市民。
“……曾经，我觉得未来就是墙外那条可以随便晃荡的街道，是拳头和烟卷构成的所谓‘威风’。”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会场，“直到我遇到了一位老师。他把我从烂泥里捞出来，没有说教，只是告诉我，力气该怎么用，路该怎么走。他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活法，叫‘凭本事吃饭，靠诚信立身’。”
他的目光在台下搜寻，很快定格在嘉宾席前排。李岩坐在那里，微笑着看着他，轻轻鼓掌。如今的李岩，早已不仅是二中的老师，更是本县几家连锁药店的老板，是陈浩最大的供货商和最坚实的合作伙伴。
陈浩望着那个改变了他一生轨迹的人，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你，李老师。”
台下掌声雷动。李岩脸上的笑容加深，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欣慰。没有人知道，多年前那个翻墙的少年被老师堵在墙角时，谁曾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