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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我的父亲是一名老兵(1 / 1)

短篇小说

我的父亲是一名老兵

他胸前那枚二等功勋章在阳光下刺得我眼睛发酸,而我真正羡慕的是那些能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孩子们。直到整理遗物时发现他锁在铁盒里的日记:

“豹子绿莹莹的眼睛在火圈外徘徊。

就像童年那些不敢生火的白天黑夜。

我这一生都在点火——为逃荒的乡亲点过火把,

为学生们点过煤油灯,在战场点燃信号弹。

最对不起的是阿英,说好退伍就回来,却让她等了整整七年。

今天儿子问我为什么总看着操场上的孩子,他不知道,我真正看的是那些不用点火就能安然入睡的太平年月。”

父亲的书桌抽屉最深处,有个沉甸甸的枣红色铁盒,上了锁,钥匙他总挂在贴身裤腰上。小时候,我以为里面藏着了不起的宝贝,或许是打仗时从敌人那里缴获的稀奇玩意儿。直到他去世后,母亲默默地将那把磨得油光发亮的黄铜钥匙递给我,我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开了它。

没有想象中的金戈铁马,只有几枚用红布仔细包裹的奖章和功章,一沓泛黄、边缘卷曲的黑白照片,以及一本薄薄的、封面印着“工作笔记”的硬壳日记本。我拿起那枚最重的二等功奖章,入手冰凉,沉甸甸地压着掌心。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奖章上“八一”二字和麦穗齿轮反射出硬朗的光,刺得我眼睛微微发酸。

这光芒,瞬间将我拉回了遥远的童年。

那时,我最羡慕的,是邻居家的小柱子。每到黄昏,他那个在农机站工作的矮壮父亲下班回来,会一把将他捞起,稳稳地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绕着打谷场“骑大马”。小柱子咯咯的笑声能传出去老远,两只小脚丫在他父亲胸前快活地晃荡。而我父亲,永远是那身洗得发白、但领口袖口依旧扣得一丝不苟的旧军装,挺直着背脊,从县工商局的办公室回来,就沉默地坐在窗边,目光常常越过院子里疯跑的我们,望向更远的地方,不知是在看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还是在看操场上那些被父亲们高高举起的、无忧无虑的孩子。

我一度认为,他是不喜欢孩子的,或者说,是不喜欢我。他的爱,似乎都给了那身军装,以及后来那身同样板正的干部服所代表的职责。

翻开日记本,父亲那手熟悉的、略带潦草却筋骨分明的钢笔字,将我带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个世界,与他后来展现给我的沉默、坚毅、近乎刻板的形象,格格不入。

“约莫是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的事了吧?我那时才七岁多,刚记得事。那天,天还没大亮,村头的狗就发疯一样叫,接着是锣响,夹杂着凄厉的喊叫:‘鬼子来了!快跑啊!’”

“娘一把将我从炕上拽起来,往我怀里塞了一张家里唯一那张半旧的、带着炕温度的芦苇席子。爹已经扛起了半袋粮食,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惊慌。全村的人像突然被惊扰的蚂蚁,涌出村子,朝着黑黢黢的南山狂奔。我不敢哭,也不敢问,只知道死死抱着那张席子,那是夜里唯一能隔开地上潮气的东西。”

“山里真冷啊,湿漉漉的冷气顺着裤腿往上爬。白天,大人绝对不让生火,哪怕饿得前胸贴后背,哪怕小妹妹冻得嘴唇发紫。娘说,烟囱冒烟,鬼子顺着烟就能找到我们,就像狼闻到腥味。我记得趴在草丛里,看着山下我们村子的方向,好像有黑烟冒起来,不知道是谁家的房子。夜里,更是静得可怕,连咳嗽都要死死捂住嘴,只有风声,还有不知名的野兽叫声,还有怀里这张糙硬的席子,提醒我还活着。”

日记里的文字,在这里显得格外稚嫩和破碎,仿佛那个七岁孩童的恐惧,穿透了数十年的时光,直接攥住了我的心脏。那个抱着席子、在深山老林里瑟瑟发抖、连火光都不敢奢望的男孩,真的是我那个永远腰板挺直、仿佛能扛起一切的父亲吗?

逃难回乡,满目疮痍。但日子总要过下去。父亲在日记里提到,解放后,村里第一次来了工作队的干部,动员孩子们读书。

“爹起初不同意,说家里缺劳力,读书不能当饭吃。是娘,那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女人,第一次那么坚决:‘砸锅卖铁,也得让娃认字!咱不能一辈子当睁眼瞎!’”

“我背上了娘用旧布片缝的书包,走进了祠堂改的学堂。那书本上的墨香味,真好闻。我像块干涸了很久的海绵,拼命地吸着每一个字。先生夸我聪明,学得快。后来,村里小学缺老师,因为我认得字最多,就让我去当了代课老师。那年,我才十七岁。”

“当老师的日子,是清贫的,但心里亮堂。每天放学,要走十几里山路回自己村。有一次,天擦黑了,我急着赶路,走到野狼沟那一片松树林时,猛地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一对绿莹莹的光点,从灌木丛后亮了起来。”

我的心随着父亲的笔迹骤然收紧。野狼沟,那地方我小时候也听老人们提起过,都说早年有豹子出没。

“是豹子!个头不小,隔着十几步远,能看清它身上模糊的斑纹,它就那么蹲着,尾巴尖轻轻摆动,眼睛死死盯着我。那一瞬间,我浑身的血都凉了,想起了小时候逃难时,夜里听到的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我不能跑,一跑它准扑上来。我慢慢、慢慢地后退,眼睛不敢离开它。后背撞到了一棵松树,我猛地想起老人说过,野兽怕火。我哆嗦着手,把怀里准备带给家里生火用的干松枝和废试卷掏出来,又摸出火柴。手抖得厉害,划第一下,断了;第二下,没着;那豹子似乎有些不耐烦,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噜声,前半身微微下伏。第三下!嗤——火苗终于窜了起来,点燃了松针,很快引燃了树枝。”

“我不断地添柴,火堆噼啪作响,火光跳跃着,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也映亮了那片黑暗。那豹子被突然腾起的火焰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但没走远,就在火光照耀的边缘徘徊,那双绿眼睛在火光映衬下,更像两团鬼火。我就那么和它对峙着,不停地加柴,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那家伙才悻悻地转身,消失在密林深处。我瘫坐在地上,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看着那一堆灰烬,第一次觉得,能平安地看到太阳升起,真好。”

读到这一段,我仿佛能看见那个清瘦的年轻代课老师,在寒冷的山林夜幕下,面对嗜血的猛兽,用一团微弱的火守护了自己的生命。那不仅仅是一堆火,那是文明对野蛮的短暂胜利,是绝望中迸发的求生意志。父亲后来性格里的那种沉稳和临危不乱,是否就是在这样一次次与命运的对峙中磨砺出来的?

年轻的父亲,也有属于他的风华雪月。日记里,提到了两位女性。

“邻村周家的姑娘,叫小莲,在公社组织的修水库工地上认识的。她笑起来,眼睛像月牙,辫子又黑又长。休息时,她偷偷塞给我一个煮鸡蛋。我们约好,下次公社放电影,还在老地方见。”

“可是,家里亲戚来了,说的是另一门亲。是北山后李家庄的姑娘,叫阿英,旧社会时给人当过童养媳,后来那家男人得病死了,婆家待她不好,她就跑了出来,投奔远房表亲。媒人说,‘这姑娘能干,性子韧,而且……不用彩礼钱。’”

“不用彩礼钱。这几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爹娘心上。家里太穷了,哥哥要娶亲,弟弟妹妹要吃饭,哪里还有余钱给我张罗婚事?爹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是他愁苦的脸。娘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心里乱极了。小莲的笑脸和阿英模糊的身影在脑子里打架。我知道爹娘的难处。那天晚上,我找到爹娘,提出了一个条件:‘亲事,你们定。娶阿英,也行。但结婚后,我要去当兵。’”

“娘愣住了。爹猛地抬起头:‘当兵?打仗要死人的!’”

“‘现在不打仗了,’我说,‘我想出去闯闯,不能一辈子困在这山沟里。而且,部队里能学技术,有前途。’我心里还有句话没说出来:只有走出去,才能改变这被贫穷和命运扼住的喉咙。”

“没想到,当媒人把话传给阿英时,她只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很清晰地说:‘他去当兵,我等他。家里老人,我照顾。’”

就这样,父亲用一场婚姻,换来了一个走出大山的机会,而母亲阿英,用她一生的承诺,接下了照顾家庭的重担。日记里,父亲写到去部队报到前,偷偷去修水库的工地远处望过一眼,看到小莲正和几个姑娘说笑,辫子在阳光下甩啊甩。他最终没有上前道别,转身走了。那一页的纸张,有些轻微的皱褶,不知是否是泪水浸染的痕迹。

父亲入伍了。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这个读过书、有文化、而且骨子里带着一股山里人韧劲的年轻人,很快脱颖而出。他训练刻苦,学习认真,从步兵到班长,再到排长。日记里详细记录了一次重要的军事演习,或者说,是一场意外。

“那是一次跨昼夜实兵对抗演习,我们连担任穿插任务。夜里,暴雨倾盆,雷电交加,上级命令我们必须在凌晨四点前抢占‘蓝军’纵深的‘304’高地。山路泥泞不堪,能见度极低。在通过一片原始森林边缘时,先头班踩中了猎人设置的、被暴雨冲露出来的老旧捕兽夹,有人受伤,队伍一下子滞留在暴露地带。”

“更糟糕的是,唯一的电台在暴雨中进水失灵了,与指挥部失去了联系。我们成了断线的风筝。连队干部紧急商议,有人主张原地等待天亮,有人建议派人原路返回联系。但时间不等人,任务就是命令。”

“就在这时,我猛地想起了当年在山上遇到豹子的那个夜晚。火!我们需要光,需要信号!我向连长建议,立即寻找干燥地带,收集一切可燃物,点燃三堆大火,呈三角形排列,这是国际通用的求救信号,也是我们当时能想到的、最可能被后方观察所发现的方式。”

“连长犹豫了一下,因为点火可能暴露目标。但眼下,与上级失联、任务受阻是更大的危险。他同意了。我们迅速行动,用雨衣和身体护住一些相对干燥的树枝,又找到了一个岩缝,里面有些枯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火,终于在一片暴雨中艰难地燃起来了!三堆火,在漆黑的雨夜里,顽强地跳动着。”

“后来才知道,正是这三堆火,被后方焦急寻找我们的师指挥部观察哨发现了!不仅派出了医疗队救援伤员,还立即调整了作战方案,通过其他频道引导我们连队,最终我们按时抵达了指定位置,完成了穿插任务。战后总结,团里给我记了二等功。表彰词里写的是:‘临危不乱,机智果敢,在极端恶劣条件下,创造性地利用现有条件达成通信联络,为保障演习任务完成做出突出贡献。’”

“其实,我当时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就是想起了那片山林,那堆火,和那双绿莹莹的豹子眼睛。”

这次立功,彻底改变了父亲的命运。他被保送进入军校学习,系统学习军事理论和指挥艺术,毕业后正式担任了连长。他的军旅生涯,看似一片坦途。但日记里,却越来越多地出现对家的牵挂。

“收到阿英的信了,字歪歪扭扭,是她自己学的。信里说,娘的风湿病又犯了,阴雨天就疼得下不了炕;说弟弟在学校跟人打架,打破了头;说她种的那片南瓜,结了好几个大的,都留着等我回去吃……信纸上有几处模糊的水渍,不知道是她的眼泪,还是送信时淋的雨。”

“我心里堵得难受。说好退伍就回去,可军校学习,部队任务,一件接一件。当初答应她,只是‘等我’,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七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她把最好的年华,都耗在了那个贫瘠的山村里,替我尽孝,替我持家。我欠她的,太多了。”

“今天,看着新兵蛋子们兴高采烈地给家里写信,我又想起了阿英。她这辈子,连一张像样的照片都没有。我甚至有些记不清,她具体长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她答应等我时,那双异常平静又坚定的眼睛。”

七年。我默默计算着。母亲嫁过来时十八岁,父亲复员时,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在那个年代,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等待。我印象中的母亲,总是沉默寡言,手脚不停地忙碌着,脸上带着操劳过度的疲惫,但眼神深处,确实有一种难以撼动的平静。原来,那平静之下,埋藏着如此深重的岁月与孤独。

父亲最终选择了复员,没有继续留在部队追求更高的晋升。日记里,他写道:“组织上征求我的意见,是继续服役,还是转业地方。我想了很久。阿英的七年等待,爹娘日渐衰老的身影,还有那个我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已经会满地跑的侄子(指的是我大哥)……该回去了。家,需要我。”

他被分配到了县工商局,成为一名干部。从硝烟(演习)弥漫的战场到琐碎繁杂的地方工作,父亲似乎过渡得很自然。他依旧保持着军人的作风,早起,把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办公桌永远整洁有序,下乡检查市场时,步履生风,态度严谨,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有一次,一个远房表叔提着一篮子鸡蛋来找父亲,想让他帮忙通融一下,给他那个不符合条件的小作坊办个营业执照。父亲脸色一沉,硬是把鸡蛋塞了回去,毫不客气地批评了一顿,说什么“原则问题不能交易”。表叔气得脸色铁青,摔门而去,背后没少说父亲“忘本”、“架子大”。

这些事,我当时也隐隐听说过,觉得父亲太不近人情,让我们在亲戚面前很难做人。可现在,结合日记里的点点滴滴,我似乎明白了。他经历过真正的混乱与不公(日本鬼子的暴行),见证过贫穷如何压弯人的脊梁(因为没钱彩礼而放弃的爱情),也在部队里淬炼了钢铁般的意志和原则性。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太平年月,更要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他所理解的秩序和公平。那枚锁在盒子里的二等功奖章,代表的不仅是过去的荣光,更是他一生行为的准则。

父亲退休后,习惯依旧。他喜欢在午后,搬一把藤椅,坐在阳台上,泡一杯清茶,看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或者远处学校操场上奔跑嬉闹的孩子。我以前总以为,他是在看那些孩子,或许是在怀念他短暂的小学教师生涯。直到此刻,读着他的日记,我才恍然惊觉,我可能完全理解错了。

“今天,儿子带着孙子回来吃饭。小家伙虎头虎脑,在院子里疯跑,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点皮,哇哇大哭。他妈妈(我妻子)赶紧跑过去,又吹又哄,贴上可爱的卡通创可贴。我看着,忽然想起我七八岁的时候,抱着那张破席子逃难,脚底板被山上的碎石划得血肉模糊,也不敢哭出声,只能咬着牙,把呜咽憋回肚子里,跟着大人拼命地跑。”

“晚上,孙子睡着了,睡得那么沉,那么香,小胸脯一起一伏。房间里灯光明亮,窗外是这个不夜城璀璨的灯火。儿子问我,为什么总爱看着操场上的孩子们发呆。他不知道,我看的不是那些孩子,我看的是他们身后的太平景象,是那些亮到深夜却无需担忧暴露目标的灯火,是那些可以肆意哭喊、奔跑,而不用害怕枪声和豹嚎的童年。他们一生下来,就活在我当年和战友们,用火把、用信号弹、甚至用生命去点燃、去争取、去守护的,一个个不用点火就能安然入睡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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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

我合上本子,久久无法言语。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楼下传来孩子们放学归来的嬉笑声,夹杂着母亲在厨房里准备晚饭的、令人安心的锅碗瓢盆碰撞声。

我再次拿起那枚二等功奖章,它依然冰凉,依然沉甸。但这一次,我感受到的不再是冰冷的金属感和疏远的荣光,而是一段滚烫的、充满烟火气与生命挣扎的历史。那是一代人的青春、牺牲、坚守与挚爱。

我的父亲,他是一名老兵。他这一生,都在试图点燃些什么——为逃荒的乡亲点燃求生的火把,为学生点燃求知的煤油灯,在荒山野岭点燃驱赶豹子的篝火,在暴雨演习夜点燃指引方向的信号火焰,也用一个承诺,点燃了母亲阿英七年的等待,用他的原则,点燃了他所理解的公平与秩序。

而最终,他所求的,不过是让后代子孙,永远无需再经历那需要靠点燃火光才能获取安全的漫漫长夜。

我小心地将奖章、照片和日记本放回枣红色的铁盒里,锁好。那声轻微的“咔哒”声,像是为一个时代,落下了句点。

抬起头,我看见母亲(阿英)正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她的背影有些佝偻,脚步也不再轻快。我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盘子,轻声说:“妈,爸的日记……我看了。”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泛起了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欣慰,有怀念,或许,还有一丝终于被理解的释然。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就像很多年前,她拍着那个决定去当兵的、她名义上的丈夫的手一样。

那一刻,万语千言,都沉默在了这黄昏温暖的光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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