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求学路之二
一
这是一所花园式学校，这是一所三级重点中学（县级地区级自治区级）。它建在一座山顶。一进大门，迎面是八十多级青砖铺设的台阶，气势恢宏，两旁鲜花簇拥，仿佛登上这天梯，就能进入科学殿堂。郭强踌躇满志，欲与天公试比高，誓言攀登科学高峰。
然而，事与愿违。老天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安排一场灾难，降临郭强，让郭强全家猝不及防，郭强不得不休学一年。前进的道路按下暂停键，人生之歌碰到休止符。
一天傍晚，郭强正和同学们在山顶的跑道追逐。突然，郭强感到喉咙有一股强烈的腥味，吐出，是一口红色的血，接着又吐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郭强意识到问题严重，危险来临，立即向山下的校医室走去。一路上吐出的血，像一张张红叶飘落道路两旁。
校医是一位中年妇女，了解郭强病情的严重性，马上为郭强打了止血针，拿出一副墨绿色担架，安排几个同班男同学抬着，直奔县人民医院。
郭强躺在担架上，看到月明星稀，听到抬担架同学急促的脚步声喘息声。他们满头大汗，轮流抬举。郭强脑中忽然飘过一丝忧虑，担心同学们把他抬向山岗。
当晚，郭强住进了医院。学校派一位男老师看守。家属还没有及时赶过来——山高路远。
郭强的全家听到这个坏消息，仿佛晴空霹雳，呆往了。是郭强爸反应迅速，回过神来，马不停蹄，带上生活用品，怀揣钞票，骑着大罗马（28寸自行车），直奔县人民医院。
郭强得的是肺结核，俗称财主病，意思是想病好，要吃好睡好。医生问郭强有没有家族病史。郭强翻找几代人，没找到一个。问家中有没有人吸烟，如实回答。母亲算一个，听母亲说，外公在世时吸食鸦片烟。这大概就是病因。
在医院里，郭强结识了同房病友李庭。他告诉郭强，自己四十岁时得过这种病，现在五十五岁又复发。他在某乡镇供销社上班。他没有家属陪伴，生活自理，白天输完液可以出街，晚上回病房睡觉。
郭强爸由于来时走得仓促，没准备有睡觉的睡椅，晚上就和郭强同睡一张病床。护士夜里查房时发现，告诉郭强爸，不能和病人一起睡，会传染。郭强爸不太相信，等护士走了，又一起睡。
晚上郭强起来小便，不敢到走廊尽头的公共厕所去。他认为医院每天都死人，一定很多鬼。郭强偷偷溜进对面的洗手槽解决。他一边拉尿一边开大水龙头，外面只听到水龙头出水的声音。值班护士会认为有人在洗手。
每晚上半夜和下半夜，护士都要来查房一次，两位护士一起来——可能是胆小。她们要掀开病人蚊帐，看看病人的睡态，主要是看有没有呼吸。她们只需盯着被子看一会。被子有上下起伏，说明人活着，有呼吸。有一次，郭强等她来看时，故意憋住气，被子没有起伏。护士就给郭强把脉，知道他是装的。
这种查房制度，听说源于一次事故。以前，是不查房的。有一天上午十点钟了，有一位病人还不起床，护士掀开蚊帐一看，病人已经死去多时了，不知何时。家属追问，回答不出。这是护士工作的失职。从此，增加每晚查房两次。
护士查房时见多了各种各样的睡态，形形色色的面像。这些面目都是病态的。有张开嘴的，有流口水的，有打呼噜的，有面目狰狞的。看了这些，护士晚上睡觉会做恶梦。为了避邪，每年春天桃花开时，护士们都会折一两枝桃花垫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医院那株桃花树已经被折枝得伤痕累累了。
二
医院里有一位扛尸体的工人。他叫张大锦，平时称呼大锦张。差不多每晚都有死人。重病的人阳气少，难挺过夜晚。半夜里，常听到护士急促的脚步声，响过走廊，去到西边大锦张的单人宿舍，拍它窗扇，一边呼叫“大锦张大锦张，肺科56号病房”。大锦张马上起床，口服一粒不知什么药片，像阉鸡之前阉鸡佬给鸡喂一片太先，防伤口发炎。大锦张扛死尸前吃药片，可能是病毒灵，防病毒感染。再披挂上阵（工作服手套口罩），直奔有死人的地方。进到病房，床单一卷，裹住死尸，大锦张像背一具木乃伊一样，扛到太平房，一扯床单，拿上来扔到蒸气锅炉旁的空地（明天早上会有专门清洗的工人清洗，再高温消毒）。
大锦张四十来岁，长得五大三粗——适合搬运尸体。大锦张还没娶上老婆——这份职业遭人嫌弃。这也是人之常情。谁会喜欢那双常年接触死人的手，他的背也常背死人。他靠死人挣饭吃。不但名声不好，还晦气。当然，这种事情如果没人干，也是很可怕的。
大锦张白天帮医院打杂，像劈柴挑水之类。他帮各病房挑开水，送过来，病友们或家属纷纷提着保暖壶走出房间，一边装开水一边开玩笑。家属说，我晚上睡在走廊，你扛死尸过来时，要看仔细点，别碰着我，或者踩到我。大锦张说，我不走这边走廊，我走另一条通道，放心。
郭强的家人为郭强送来了符纸（手掌大的长方形黄色的纸，印有篆字一般的图案，这是喃吆佬的把戏）。叮嘱郭强烧了符纸，纸灰用开水送服，还要吃百家米的饭，病就好了。郭强将信将疑，饱饱地吃了一顿——到了这个时候，郭强什么都想试一试。
这时，郭强的二姐急着出嫁。她把嫁妆（一些箱子柜子）放进医院，叫郭强看住，她再去办事。郭强有些讨厌，二姐不识时务，嫁妆怎能放进医院？况且郭强病还没好，没办法参加二姐的婚礼。二姐急什么？
郭强没有看到二姐出嫁。听说出嫁时，被人拦住在老屋大门口，二姐只能从屋旁边走出去。（拦路人之所以拦，是因为当年他家娶了一个回来，按照风俗，不能当年有人出嫁）。二姐出嫁不顺不利，日后果然婚烟不幸福——离婚，大儿子精神失常，二儿子跳楼脚跛，二姐短命，五十七岁去世。这是后话。
郭强在医院整整住了三个月，父亲全程陪护。出院回家，继续服药。
家乡的空气很好，有山有水，有人情味。郭强每天走两公里路到集市买二两猪肉回来，自己煮自己吃，无聊时看看课本。一年过去，郭强都没有生疏学过的知识。某一天，去镇卫生院照x光复查，说病灶已消失已钙化。高兴极了！郭强马上回到家把药瓶扔得远远的。
三
休学满一年，郭强继续踏上征程，追求自己的远大理想。郭强重新进入当初自己辛苦考上的三级重点中学就读。熟悉的校园，熟悉的空气。不同的是，原班人马已经走了一年，跟不上了，就在低一级同类班就读。原来是八二乙班，现在来到八三乙班。
课程没有落下，甚至有所进步。班上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新秀，成绩个个都很牛。九十几分一大堆，一百分有十多个，九十九分有十多个，八十来分算最差。
郭强有一次期末考试，得年级前五名。学校专门在大礼堂开了大会，颁奖各班各年级的优秀学子。郭强收到一个牛皮纸大信封，封面用红纸贴，书写，“年级前五名奖”，拆开，里面装有五元钱（那时一学期的学费是三十元，坐一趟走二十公里远的班车的路费是四角五分钱，可见当时五元钱是个大数目）。
当时《少林寺》这部电影正在热播。郭强和同学们到县城电影院观看。看得热血沸腾，有人甚至想马上卷起铺盖去少林寺学习功夫，学习李连杰。后来又播功夫片《峨眉飞盗》《武林志》《自古英雄出少年》。郭强看得很过瘾，悄悄自己买来一些武林杂志，打算有空就学。
郭强活泼好动。学校门口有一间小卖部，大树底下有一架三轮车。有一回，郭强和几个同学蹬上人家的三轮车。三轮车很难驾驭，不像自行车。刚走几米，车辆就失控，由于地势斜坡，车一路狂奔。郭强随时做好跳车准备。眼看三轮车要翻下禾田了，郭强赶快跳出，站在马路边，其它人则随车翻下稻田。后面站在教学楼的同学们看见了哈哈大笑。这时禾田的主人看见了，在远处破口大骂。大家急急忙忙找鞋的找鞋拉车的拉车。
读初三上学期，逢年末寒假，临近农历年底。郭强的大舅公想同郭强一起骑自行车去龙州（地级市）捞平估（捡便宜货）。郭强很兴奋，这段长距离很具挑战，有六十公里，来回一百二公里。郭强喜欢挑战。
一天大清早，刚好六点，郭强和大舅公出发了。由于临近年末，六点天还没亮。郭强不会骑夜路，一上公路就撞上堆在路边的沙堆，来个狗啃屎，满嘴是沙。大舅公骑在前面，听到后面响声，黑暗中回头问一句，怎么了？郭强在黑暗中回应，没事。郭强担心如实相告，大舅公会取消行程。因为按照风俗，一出门就摔跤是不吉利的。
大舅公教郭强怎么骑行夜路。抬头双眼看天，顺着中间有星星的蓝天走，当时公路两旁长满高大的桉树，黑夜中黑魆魆的。有车来有灯光，就闪到旁边走，过后又骑到路中间。这一招果然不错，郭强顺利到达另一个乡镇。
来到一条大山岭，突然下起大雨，大舅公问郭强要不要回头。郭强第一次出远门，兴趣正浓，说不怕，继续。大雨淋湿了两人的衣服，紧紧贴住肌肤。郭强有种手脚被缠住的感觉。但郭强克服阻力，坚持前进。
雨停了。郭强和大舅公不觉得冷。骑行的风又把两人的衣服吹干。骑着骑着又下起雨，骑行的风又把衣服吹干。将近十二点，他们到达了龙州。只见一片水茫茫，一条大江出现在眼前，轮船在江面上游弋，不时发出“呜呜”鸣笛。
大舅公和郭强找到渡口，坐船过江。上岸，再找一间旅行社。单车寄存某处，一夜两毛钱。郭强和大舅公浑身很累，一见床就躺。他们睡了一觉，被下边街的人声车声嘈杂声吵醒。郭强问大舅公，多少点了？大舅公看看表，晚上八点了。他们相视而笑。
第二天，他们到街上走走，年货并不便宜。于是，又打道回府。
回来的路上，郭强越来越拖后腿——快要骑不动了。原因是今早郭强和大舅公吃鸡蛋粥。大舅公吃一碗，郭强也吃一碗。其实，郭强没饱，却不好意思说，因为是大舅公出钱买单。到了半路，实在骑不动了——肚子饿没力气。大舅公看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抬头却看见路背有一户人家。大舅公和郭强停下车。大舅公脸皮厚，帮郭强问粥吃。人家刚做工回来，煮了一大碟青菜。郭强和他们一起吃，大舅公站在一边不吃。
难忘的经历，郭强增长了见识。
上高中了，郭强继续就读三级重点中学。一半多同班同学因为考不上，回到乡下，他们却因祸得福——他们在乡下复续初三，几乎个个考上中师中专，一出来就有工资领。
高一时，郭强数学突出，被选中代表学校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赛前集中培训一个月，由该学校的数学王子韦奕神指导。
不失所望，郭强考了八十多分。
高二时，郭强兴趣广泛，一会儿喜欢画画，把历史课本里的人物一个个临摹出来，收藏在一个本子。每晚自修就画，画了厚厚的一本。一会儿又喜欢练武功。每晚自修后，和几个爱好者上教学楼顶，有的练气功，有的练站桩功，郭强练铁头功。郭强把头顶在楼板，体脑倒挂。一个月后，头顶凸出来，理发师摸到都惊奇，怎么这么硬？
郭强还沉迷于站桩功（两脚与肩同宽或稍宽，双腿弯曲九十度，双手可以叉腰或握拳冲出），每天坚持站两分钟。在老家里，则搬一扇石磨平放大腿，像电影里练站桩功那样。两个月后，下盘异常结实，别人推不动。有一次，郭强可以把一个比他重的高个子像拎小鸡一样，从走廊这头拖到那头——可见功夫利害。
有一年放寒假，郭强没有回家，直接和几个同学去昭平玩，也不告诉父母，父母以为还没放假，害得父亲小年夜送饭来学校。住校老师告诉父亲，听说郭强和几个同学去了昭平——一个同学家里。
郭强他们一直玩到大年夜前一天才回到家乡的父母身边。
由于学习不专心，郭强成绩开始下滑。高考时，只得四百多分，进不了大学。不像现在，不得一本，还有二本三本，还有高职（大专）。
郭强灰溜溜走出校门，曾想过复读，去了几间学校，终究不满意，只好回乡务农。
郭强很痛苦很迷茫，不敢见人，把自己关在老屋昏暗的房间里，一个月不出门，闭门思过。他感到自己的人生跌进了谷底。到底哪里有出路？郭强四处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