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被内侍半请半送地“请”出了养心殿,那位一路引领他的小太监此刻脸上的表情已从最初的轻蔑变成了混杂着敬畏与困惑的复杂神色。他甚至微微躬着身子,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驸马爷,您这边请,马车已在宫门外候着了。”李牧却像是完全没察觉对方态度的转变,依旧是一副懵懂模样,东张西望地看着宫墙内巍峨的殿宇和巡逻而过的金甲侍卫,嘴里不时发出“啧啧”的惊叹声,仿佛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只是在他偶尔低头的瞬间,那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猎食者的锐利光芒。
马车驶离皇城,重回喧嚣的市井街道。与来时相比,街面上的气氛明显更加躁动不安。不少粮铺、盐店门前都排起了长队,人们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恐慌,议论声、争吵声不绝于耳。盐价飞涨的消息显然已经彻底传开,如同瘟疫般在京城蔓延。
“快!再快些!”
王老五在府门外焦急地踱步,一见马车回来,立刻冲上前,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将李牧扶了下来,声音发紧,“姑爷!您可算回来了!宫里没为难您吧?陛下召见到底是为何事?”
小翠也闻讯从院内跑出,眼圈微微发红,显然也是担惊受怕了许久。李牧被他们簇拥着回到竹韵轩,一屁股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拿起小翠慌忙倒来的温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道:“吓……吓死我了……那个皇帝老爷……脸黑得像锅底……好多大官跪在地上,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将殿内情形描述了一番,重点渲染了皇帝的震怒和群臣的惶恐,对自己那石破天惊的“海水晒盐”之策却只是一语带过,只含糊地说皇帝老爷问怎么找盐,他就说了句“海里咸”,然后那些大官就“疯了一样”。
王老五和小翠听得心惊肉跳,虽然李牧说得颠三倒四,但他们也大致明白了——陛下是为盐政之事震怒,而姑爷……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海里咸”?“海里……咸?”小翠茫然地重复了一句,与王老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困惑。这算什么主意?
“是啊,”李牧一脸理所当然,“老神仙说的,海水又咸又苦,晒干了不就是盐吗?那么简单的事情,那些大官都想不到,真是……笨死了!”他还不忘鄙夷地撇撇嘴。
王老五和小翠再次无语。这事听起来也太……儿戏了。但看姑爷这副样子,又不像是说谎。而且,若真是无稽之谈,陛下和满朝文武岂会当真?
正当两人心头疑云密布之际,严嬷嬷再次不期而至。这一次,她脸上惯有的刻板表情似乎松动了一些,看着李牧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姑爷安然回府便好。”严嬷嬷语气平和,“殿下听闻姑爷被陛下急召入宫,甚是关切。不知宫中……”
李牧立刻抢着说道,带着点委屈和后怕:“嬷嬷!皇帝老爷好凶!问我没盐吃了怎么办,我就说海里不是有吗?然后他们就不让我说话了,让我回来等消息……嬷嬷,我是不是说错话了?皇帝老爷会不会砍我的头啊?”他说着,还夸张地缩了缩脖子。
严嬷嬷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她得到的宫中眼线密报,可不是这么轻描淡写。据闻,这位傻驸马一句“海水晒盐”,堪称石破天惊,几乎改变了整个朝堂的局势和陛下的决策!可看他这副懵懂怯懦的样子,又实在让人无法将他和那种力挽狂澜的惊世之语联系起来。
是巧合?还是……深藏不露?
严嬷嬷压下心中的波澜,淡淡道:“姑爷多虑了。陛下仁德,岂会因言治罪?既然陛下让姑爷回府等候,姑爷便安心待在竹韵轩便是。殿下还吩咐了,近日京城不靖,姑爷若无必要,还是少出门为好。”
这话看似关心,实则带着软禁监视的意味。
“不出门,不出门!”李牧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外面乱糟糟的,吓人!还是家里好,有豆芽,有酱粉……”
“酱粉?”严嬷嬷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新词。
小翠心里一紧,正要开口遮掩,李牧却已经献宝似的从怀里(不知他何时藏进去的)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露出里面棕红色的粉末:“嬷嬷你看!这是我新做的!用水一冲,可香了!比以前的酱还好吃!你尝尝?”
严嬷嬷看着那从未见过的粉末,眼中讶色一闪而过。她谨慎地没有去接,只是微微颔首:“姑爷巧思。此物……似乎更易携带存放?”
“对啊对啊!”李牧兴奋地比划着,“用开水一冲就行!放在小罐子里,多久都不会坏!老神仙说,这东西能卖到天边去!”
严嬷嬷深深看了李牧一眼,不再多言,告辞离去。她知道,必须立刻将“酱粉”之事禀报殿下。这位驸马,似乎总能弄出些超出常人意料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日,竹韵轩外松内紧。表面上,李牧依旧每日摆弄他的豆芽和酱粉,对新暖棚的试运行亲力亲为,仿佛外界的天翻地覆与他毫无关系。王老五被严令禁止随意打探消息,只能通过赵书吏偶尔递来的只言片语了解外界情况。
而外界,已然掀起了滔天巨浪。皇帝力排众议,采纳“海水晒盐”之策的消息不胫而走。虽然具体细节被严格保密,但“驸马李牧献奇策解盐危”的风声还是悄然在京城的高门府邸中流传开来。一时间,李牧这个原本只是皇室笑话的“傻驸马”,骤然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安王府的管家再次登门,这一次态度更加热络,绝口不提豆芽订单之事,反而送上了一份厚礼,说是安王殿下欣赏驸马才思,聊表心意。甚至还有其他几位宗室勋贵,也纷纷派人送来拜帖或礼物,试图与这位突然变得“重要”起来的驸马搭上关系。
这些拜帖和礼物,都被严嬷嬷派人挡在了府外,一律以“驸马需静养,不便见客”为由回绝。竹韵轩仿佛成了一座孤岛,被公主府的力量严密地保护(或者说隔离)起来。
李牧对这一切恍若未觉,或者说表现得恍若未觉。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后园,看着新暖棚的地龙第一次成功燃起,黑色的烟雾顺着精心设计的烟道袅袅升起,棚内的温度在炭火的烘烤下逐渐升高。他亲自调试着通风口,记录着温度变化,确保新环境能满足豆芽生长的苛刻要求。
“姑爷,这新棚……真能成吗?”小翠看着李牧在烟雾缭绕中忙碌的身影,忍不住问道。旧棚的产量已经趋于稳定,但供应宫中和几家固定客户尚且吃力,若新棚能成功,接下安王府的订单便不再是梦。
李牧抹了把脸上的烟灰,露出一口白牙,在昏暗的棚内格外显眼:“放心……老神仙说了,这里……风水好,豆芽肯定长得壮!”
与此同时,那批成功研制出的“驱寒酱粉”被李牧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除了最初送给严嬷嬷看的那一小包,再未示人。他甚至没有再大规模制作,只是每日在工坊里记录着各种数据,似乎在优化工艺。王老五几次按捺不住,想提议先将这批酱粉卖给翘首以盼的阿卜杜勒,都被李牧以“火候未到,仙气不足”为由搪塞过去。
小翠敏锐地感觉到,姑爷似乎在等待什么。等待的机会,很快便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了。这天深夜,竹韵轩众人都已歇下。一阵极其轻微、却富有节奏的叩门声在后院角门响起。负责值守的王老五立刻惊醒,警惕地摸到门边,低声问:“谁?”“漕帮,老孙。”门外传来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
王老五心中一凛,轻轻打开角门。只见漕帮的孙头目穿着一身夜行衣,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
“王兄弟,深夜打扰,实在抱歉,但有十万火急之事!”孙头目也顾不上寒暄,直接切入正题,“你们府上那位驸马爷,前几日在宫里,是不是献了个什么……从海里弄盐的法子?”
王老五心里“咯噔”一下,这事连漕帮都知道了?他不敢轻易回答,含糊道:“孙头目,这事……我们下人哪里清楚。”
孙头目急得一跺脚:“哎呀!王兄弟,你就别瞒我了!现在外面都传疯了!我这么晚冒险过来,是因为我们漕帮,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原来,漕帮主要的财路之一,便是依靠运河,承担着部分官盐从沿海盐场到京城的运输。如今朝廷突然要搞什么“海水晒盐”,一旦成功,现有的盐场格局和运输路线必然发生巨变,他们漕帮赖以为生的这条财路,很可能就此断绝!更可怕的是,据说朝中已有大佬放出风声,要借此机会整顿漕运,拿他们这些“依附盐政牟利的蠹虫”开刀!
“王兄弟,老哥我求你,务必在驸马爷面前美言几句!”孙头目几乎是在哀求,“我们漕帮上下几千号人,就指着这运河吃饭啊!驸马爷是能直达天听的人,他一句话,或许就能给我们指条明路!只要漕帮能渡过此劫,日后但有所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老五听得心惊肉跳,他万万没想到,姑爷一句“海水晒盐”,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牵动了漕帮这等庞然大物的生死命脉!他不敢怠慢,连忙道:“孙头目言重了!此事……此事我定会禀报姑爷!但姑爷他……心思单纯,能否帮上忙,实在不敢保证。”送走惶惶不安的孙头目,王老五在原地呆立了半晌,夜风吹在他身上,激起一阵寒意。他这才真切地感受到,姑爷那看似无心的一句话,究竟蕴含着何等巨大的能量,足以搅动整个京城的利益格局!
他不敢耽搁,立刻去敲响了李牧的房门。屋内,李牧并未入睡,正就着一盏孤灯,在木板上刻画着一些复杂的、类似晒盐池和水流引导的示意图。听到王老五的禀报,他手中的炭笔顿了顿,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漕帮……送盐的……”李牧喃喃自语,眼神在跳跃的灯火下显得有些幽深,“他们……怕没饭吃?”
“是啊姑爷!”王老五急切道,“孙头目说,若是新的晒盐法成了,朝廷可能就不用他们运盐了,漕帮几千号人可能就没活路了!他求您给指条明路!”
李牧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漕帮……船多?路熟?人……也多?”
王老五愣了一下,不明白姑爷为何问这个,但还是老实回答:“漕帮掌控运河,大小船只数以千计,对南北水路、各处码头了如指掌,帮众确实众多,遍布运河沿岸。”“哦……”李牧点了点头,又拿起炭笔,在木板上画了一条蜿蜒的曲线,代表运河,然后在沿线点了几个点,“不改盐……改运别的……不行吗?”
“运别的?”王老五又是一愣,“运什么?”
李牧抬起头,看着王老五,脸上露出一个有些神秘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比如……咱们的酱粉?还有……以后可能有的……别的‘好东西’?”
他指了指工坊的方向,“酱粉……轻,不怕坏,值钱。漕帮船多,路熟,正好……帮咱们卖到天南地北去。他们……有饭吃,咱们……有钱赚。不是……挺好?”
王老五如遭雷击,猛地呆在原地,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姑爷这哪里是傻!这分明是……洞悉先机,乾坤手段!
是啊!漕帮最大的优势不是运盐,而是那张遍布全国的运输和销售网络!如果能把他们的力量为己所用,将竹韵轩的产品卖到大元朝的每一个角落……那将是何等巨大的财富和影响力!这不仅仅是在帮漕帮,更是在为竹韵轩的未来,铺设一条通往天下的黄金商路!
“姑爷……您……您这主意……”王老五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真是太……太妙了!”
李牧却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摆摆手:“困了……明天……再说。告诉那个……姓孙的,让他……别急。老神仙……自有安排。”说完,竟真的吹熄了灯,倒头就睡。
王老五站在漆黑的房间里,心脏却“砰砰”狂跳,久久无法平静。他看着床上似乎已然熟睡的姑爷,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敬畏与震撼。
这一夜,注定有许多人无眠。漕帮的危机,对李牧而言,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契机。他深知,在这个时代,想要真正站稳脚跟,除了技术(豆芽、酱粉)和上层关系(太后、皇帝),还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强大的商业渠道和民间力量。而陷入困境、急于寻找出路的漕帮,无疑是最佳的合作对象。
接下来的几天,李牧通过王老五,向孙头目传递了一些模糊但充满希望的信息,大意是“驸马爷知晓尔等难处,正在思虑周全之策,或许可另辟蹊径,共谋出路”,让焦灼的漕帮暂时安下心来,同时也将合作的主动权牢牢握在了自己手中。
他并不急于立刻与漕帮敲定合作细节。他在等,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也等“海水晒盐”之事在朝堂上发酵出最终的结果。
然而,利益的重新分配,必然伴随着旧有格局的抵抗和反扑。这一日,赵书吏悄悄递来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消息:朝中以户部侍郎刘瑾为首的一批官员,对“海水晒盐”之策提出了强烈的质疑。他们声称此法劳民伤财,成效未知,且会严重冲击现有盐税体系,动摇国本。更有甚者,暗中散布流言,说献此策的驸马李牧“妖言惑众”,其心可诛!
“刘侍郎背后,站着的是晋阳侯,”赵书吏的声音透过王老五的转述,带着一丝恐惧,“晋阳侯的封地就在河东,家族势力盘根错节,与现有的盐场、盐商利益牵扯极深!驸马爷的‘海水晒盐’,等于是在断他们的命根子!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风雨欲来,暗流汹涌。李牧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品尝新一批酱粉冲泡的汤。他咂咂嘴,似乎对味道还不够满意,又往里加了点磨碎的焙香芝麻粉。
“晋阳侯……刘侍郎……”他重复着这两个名字,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微微冷了下来。
“姑爷,咱们可得小心啊!”小翠忧心忡忡,“这些人都不是善茬,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李牧放下碗,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空,一场冬雪似乎即将来临。他伸出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融化。“豆芽……要下雪了。”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小翠和王老五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李牧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那惯有的、带着点茫然的憨笑:“下雪好……瑞雪兆丰年。地里的虫子和……不好的东西,都能冻死。”
他拍了拍手,像是掸掉什么不存在的灰尘。“告诉那个孙头目,”他的语气依旧慢吞吞,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他想活,想漕帮的兄弟们都活下去,光等着……不行。得……拿出点诚意来。”
王老五精神一振:“姑爷,您的意思是?”李牧走回书案旁,拿起炭笔,在那块画着运河线路的木板上,于京城通往北疆和西域的两个方向,重重地圈了一下。
“让他……先去摸摸这两条路上的情况。关卡、税吏、地头蛇、最大的买家……越细越好。”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咱们的酱粉……是时候,出去见见世面了。”
危机之中,往往蕴藏着最大的机遇。李牧知道,他与晋阳侯、刘侍郎等人的冲突,已经不可避免。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他不能仅仅依靠皇帝的赏识和公主府的庇护,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足够强大的力量和底牌。而打通商路,联结漕帮,便是他构筑自身力量的第一步。雪花,静静地飘落下来,覆盖了竹韵轩的屋檐和庭院,也掩盖了底下正在涌动的、更加凶险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