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府的订单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竹韵轩内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王老五和小翠连着好几日都处于一种兴奋与焦虑交织的状态里——兴奋的是若能搭上安王府这条线,日后在京城便算是真正立住了脚跟;焦虑的是以目前的产出,实在难以接下这等分量的订单。
扩建暖棚的计划被迅速提上日程。王老五找来的工匠们开始在后园那片空地上忙碌起来,丈量土地、打地基、搬运材料,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从清晨持续到日暮。小翠则带着春草和秋叶更加细心地照料现有的豆芽,生怕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任何差错。
唯有李牧,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巡视他的豆芽缸、暖棚和那片日益扩大的试验田,对着那些记录着密密麻麻数据的木板写写画画,仿佛安王府的垂青还不如他手中一颗新到的胡椒粒值得关注。他甚至花了更多时间待在那个用杂物间改造成的简易工坊里,对着一个新搭建的、构造奇特的土坯炉灶反复琢磨。
姑爷,安王府那边……咱们到底如何回复?总不好让人久等。王老五按捺不住,终于在李牧用一根细长的铁钎拨弄着炉灶内部结构时,凑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牧头也不抬,慢悠悠地道:回复……就说,竹韵轩地方小,人手少,豆芽金贵,天时冷暖都影响收成,不敢贸然应承王府这么大的量,怕耽误了王府的宴席,万死莫赎。他顿了顿,将铁钎抽出来,指了指后园那片正在施工的场地,等那片新暖棚……什么时候能像旧棚一样,十缸有九缸半能成,再……再说。
王老五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姑爷这是以退为进!表面上示弱,强调困难,实则是在为扩建暖棚、提高产量争取时间,同时也暗中抬高了自家豆芽的身份——连安王府的订单都不敢轻易接,岂不是说明这如意菜非同凡物?他连忙躬身:是,是,小的明白怎么说了!一定把咱们的难处说得清清楚楚,但又不能显得是推诿!
小翠在一旁听着,也品出了滋味,接口道:如此一来,安王府即便暂时订不到,也只会觉得咱们做事稳妥,不会心生怨怼。姑爷真是高见。
李牧却仿佛没听见他们的奉承,注意力又回到了那构造奇特的炉灶上,喃喃自语:火候……排湿……是关键。不然……不是焦糊,就是受潮结块……
他说的,显然是正在攻克的难题。
王老五见状,不敢再打扰,匆匆退出去寻赵书吏商量如何措辞回复安王府。小翠则默默去准备午膳,心里却对姑爷这种在任何时候都能沉下心来钻研无用之事的定力,感到一种莫名的钦佩。她隐约觉得,姑爷脑子里装的东西,远比豆芽和辣酱要多得多,也重要得多。
回复经由赵书吏的润色和转达,果然起到了预期的效果。安王府的管家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对竹韵轩这份不贪功、不冒进的谨慎态度颇为赞赏,甚至暗示,只要日后产量跟上,价格上好商量。
这个消息不知怎的,竟也传到了锦瑟堂。这日午后,严嬷嬷再次来访,这次却并非空手,身后跟着两个粗使婆子,抬着一口不大不小的樟木箱子。
殿下听闻姑爷有意扩建暖棚,特让老奴送来些用料。严嬷嬷示意婆子打开箱盖,里面竟是码放整齐的上好青砖、一小捆韧性极佳的毛竹,还有几块厚实防风的深色油布。这些都是府库里现成的,姑爷拿去用,也省得再让王护卫去外面奔波采买。
小翠和王老五又惊又喜,连忙谢恩。李牧也放下手中的炭笔,走过来看了看箱子里的物事,伸手摸了摸那青砖的质地和油布的厚度,脸上露出他那标志性的、带着点憨气的满意笑容:好……好东西。谢殿下赏。
严嬷嬷目光平静地扫过李牧沾着炭灰的手指和那块画满符号的木板,淡淡道:殿下还让老奴带句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既然要建,就建得牢固些,莫要让人看了公主府的笑话。
李牧点头如捣蒜:懂,懂!一定建得牢牢的,风吹不倒,雪压不垮!
严嬷嬷不再多言,领着人走了。小翠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却升起一丝疑虑:长公主殿下对竹韵轩的关注,似乎越来越具体了。这究竟是庇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掌控?
有了这批质量上乘的材料,新暖棚的建造进度大大加快。王老五找来的工匠们也都是熟手,见主家连这等好料都舍得用,干起活来更是格外卖力。李牧甚至亲自参与了暖棚内部结构的规划,在地龙烟道的走向、通风口的位置等细节上提出了许多让老工匠都啧啧称奇的意见。
姑爷这设计妙啊!领头的老师傅摸着胡子赞叹,这烟道盘旋而上,热力均匀,还不易积灰。通风口开在这个角度,既能换气又不会让寒气直灌进来。老汉我干了这么多年工活,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精巧的暖棚设计!
李牧只是憨憨地笑着,用木炭在地上画着更复杂的示意图,嘴里含糊地解释:老神仙……教的……说这样暖和……豆芽舒服……
不过十来日功夫,一座比旧棚更大、结构也更合理的新暖棚便在后园立了起来,与旧棚并肩而立,在这冬日荒芜的庭院里,显得格外醒目。新暖棚完工那日,李牧特意让小翠多做了几个菜,犒劳辛苦的工匠们,自己也难得地喝了一小杯酒,脸上泛着红光,在新建的暖棚里来回踱步,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孩子。
也就在新暖棚即将完工,准备引火试运行地龙的前一日,王老五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消息。姑爷,小翠姑娘,他神色有些古怪,压低声音道,市面上……出现别家的豆芽了!
小翠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有人仿制出来了?
王老五摇摇头,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仿是仿了,但……模样跟咱们的没法比!又细又黄,还带着股豆腥气,蔫头耷脑的。价格倒是比咱们便宜一半,可买过的人都说,跟咱们的如意菜一比,那简直就是猪食!
李牧正在检查新暖棚地龙的烟道,闻言动作顿了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了一声。听说,是南城一个原先做豆腐的人家,琢磨了好久,偷偷发的。王老五继续道,他们还学着咱们,也给那豆芽起了个名儿,叫什么玉如意,想借着咱们的名头卖呢!
小翠气得跺脚:真是无耻!学不像就来败坏名声!
李牧却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慢条斯理地道:不怕。豆子……是一样的豆子。水……是不一样的水。时辰……火候……差一点,就是云泥之别。他走到新旧暖棚之间,目光扫过这两座凝聚了他心血的建筑,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他们……学不会的。
他这话并非盲目自大。他发豆芽的法子,看似简单,实则对水质(他悄悄对井水做过软化和微量元素的调整)、水温(精确到每个时辰的变化)、避光程度、淋水时机和压力,都有极其严苛的要求,这些都是他通过无数次试验和数据记录总结出的独家秘诀,外人光靠看和猜,根本摸不到精髓。
王老五见李牧如此镇定,也安下心来,笑道:姑爷说的是!咱们的如意菜是得了太后娘娘金口的,岂是那些歪瓜裂枣能比的?听说那家仿制的,摆了半日摊,也没卖出几斤,反倒让更多人知道咱们的豆芽是何等金贵了!
这个小插曲,就像投入江河的一颗小石子,连点像样的浪花都没激起,就悄无声息地沉了底。竹韵轩的豆芽依旧每日准时送往宫中和高门府邸,名声愈发响亮。
而李牧,也终于在几次失败的尝试后,成功地用他那土坯炉灶,低温烘烤出了第一批色泽棕红、干燥均匀的驱寒酱粉。那是一个寒冷的清晨,工坊里弥漫着浓郁的辛香。李牧小心地用特制的竹铲从炉灶内取出已经冷却的酱块,放在石臼中轻轻捣碎,再用细罗筛过滤,得到的就是那梦寐以求的酱粉。整个过程他做得极其专注,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小心地用油纸包了一小撮,冲入热水,一股浓郁复合的辛香立刻在工坊内弥漫开来,比液态的辣酱更多了一份醇厚。小翠和王老五被叫进来品尝,只一口,就被那新奇而强烈的味道征服。
姑爷!这……这味道!王老五眼睛发亮,这要是卖给阿卜杜勒,他怕是要抢破头!这可比液体辣酱方便携带多了,而且更耐存放!
小翠也惊喜交加:这样一来,咱们的驱寒酱就能卖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姑爷,您真是太厉害了!
李牧看着碗中那荡漾着油花的酱汤,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切而带着些许疲惫的笑容。他知道,通往西域、乃至更广阔天地的第一块敲门砖,终于被他握在了手里。这不仅仅是生意上的突破,更是他在这个时代立足的重要一步。
然而,他也同样清楚,这酱粉的成功,意味着他这块散发出的香气,将会引来更多、更凶猛的窥伺者。安王府的订单、仿制者的出现、长公主若有若无的扶持与审视……都只是前奏。
真正的风浪,总在不经意间袭来。几日后,王老五从外面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脸色煞白,声音都带着颤:姑爷,小翠姑娘,出……出大事了!京城……京城快没盐了!
没盐了?小翠手中的簸箕一声掉在地上,豆子撒了一地,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
王老五急得额头冒汗,是赵书吏偷偷告诉我的!说是河东道最大的盐井不知怎的快要枯竭了,产量锐减!消息不知怎么漏了出来,现在市面上盐价飞涨,好多铺子都关门惜售!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大乱子!
盐,乃百味之首,更是民生根本,国家命脉。一旦缺盐,人心惶惶,社会动荡只在顷刻之间!
小翠虽然不懂朝政,但也深知此事的严重性,顿时慌了神:这……这可如何是好?咱们做酱也需要盐啊!若是断了盐……
就在这时,严嬷嬷再次步履匆匆地赶来,这一次,她的脸色比上次冯公公来时还要凝重十倍:姑爷!快,立刻更衣,随老奴入宫!陛下急召!
陛下?小翠惊得魂飞魄散。皇帝陛下亲自召见姑爷?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牧茫然地抬起头,脸上还沾着一点泥灰:皇帝老爷……叫我?为什么呀?
朝中出了天大的事!严嬷嬷语气急促,带着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具体缘由路上再说,姑爷快些,宫里的马车已在府外等候,片刻耽误不得!
一阵忙乱后,李牧被套上了一件略显宽大、但还算体面的青色长袍,头发也被小翠勉强梳理整齐,只是那懵懂茫然的表情依旧。在严嬷嬷和小翠忧心忡忡的目光中,他被半请半推地带出了小院,登上了等候在府门外的豪华马车。
马车一路疾驰,穿过骤然变得有些混乱和不安的街市(王老五的消息显然并非空穴来风),驶入森严的皇城。李牧好奇地扒着车窗向外张望,嘴里不时发出、、金光闪闪之类的惊叹,活像个初次进城的乡下孩子,引得随行的宫中内侍频频侧目,眼神复杂。
养心殿内,气氛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龙椅上,年近五旬的元嘉帝眉头紧锁,面沉如水。下方,文武重臣分列两旁,个个神情肃穆。户部尚书刚刚禀报完河东道盐井莫名枯竭、三大盐场产量锐减七成的惊天噩耗,殿内落针可闻。盐税乃国库支柱,盐政一乱,天下必乱!这消息若传开,顷刻间便能引发举国恐慌、盐价飞涨,甚至激起民变!
废物!一群废物!元嘉帝猛地一拍龙案,声音中蕴含着雷霆之怒,盐井管理、盐场运作,平日你们都是如何监管的?直到如今酿成大祸才来禀报!朕要你们何用?!
众臣噤若寒蝉,纷纷跪地请罪。宰相张嵩出列,沉声道:陛下息怒,当务之急,是尽快寻得应对之策,稳定盐政,以防天下动荡。
应对之策?谈何容易!元嘉帝怒道,新探盐井非一日之功,提高现有盐场产量更是难上加难!难道要让朕眼睁睁看着江山不稳吗?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这几乎是无解的难题。
就在这时,殿外太监尖声通传:启禀陛下,长公主府驸马都尉李牧奉召觐见!
声音打破沉寂,众臣皆是一愣。李牧?那个京城人尽皆知的憨傻驸马?陛下在此等危急关头召他来做甚?
元嘉帝揉了揉眉心,似乎才想起此事,挥了挥手:他召见李牧,本是因安王进言,加之太后多次夸赞其心思奇巧,在焦虑之下存了万一的指望,想听听这个总能弄出些新奇物事的傻女婿是否有非常之想,尽管他自己也知这希望渺茫。
只见李牧在内侍的引导下,懵懵懂懂地走进大殿。他似乎被这金碧辉煌、庄严肃穆的场面震慑住了,缩着脖子,眼睛四处乱瞟,双手紧张地揪着衣角,脚步都有些踉跄。
臣……臣李牧,参……参见皇帝老爷……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发颤,称呼更是匪夷所思。
几位老臣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若非场合严肃,几乎要笑出声来。这等憨傻之人,能有何用?
元嘉帝看着他那副不成体统的样子,心中暗叹一声,压下烦躁,耐着性子道:平身吧。李牧,朕召你前来,是有一事相询。你可知,如今河东盐井枯竭,盐产大减,国库空虚,百姓或将无盐可食,此事该当如何应对?他本未抱太大希望,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李牧呆呆地站起来,歪着头,似乎在努力理解皇帝的话,嘴里重复着:盐……没盐了?就是……就是那个白白的、咸咸的东西?做菜用的?
正是。元嘉帝看着他懵懂的样子,心中已凉了半截。
殿中几位大臣暗自摇头,觉得陛下真是病急乱投医。然而,李牧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困惑和这很简单的表情,像分享秘密般压低声音,却又足以让殿内大部分人听见:皇帝老爷,没盐吃……那为啥不去……去海里弄啊?海里的水……不就是咸的吗?晒一晒……太阳公公一照,不就……不就出来白花花的盐了吗?老神仙……老神仙梦里告诉我的,海……海那么大,盐……多得是,永远都……都晒不完呢!
他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比划着,模仿太阳照射和海浪的动作,模样滑稽可笑。但整个养心殿,却因他这番痴言傻语,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所有大臣,包括龙椅上的元嘉帝,全都瞪大了眼睛,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
海……海水晒盐?!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然而,细细一想,海水确实是咸的……若真能通过日晒得到盐……
户部尚书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陛、陛下!驸马所言……虽、虽看似荒诞,但海水味咸乃人所共知!若此法可行,那我大元万里海疆,岂非处处皆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盐田?!河东盐井之危,立时可解!国库之困,亦可迎刃而解啊!!
他越说越激动,几乎要手舞足蹈。其他大臣也纷纷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交头接耳,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狂喜之色!
元嘉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目光如炬,死死盯着依旧一脸茫然、仿佛不知道自己扔下了一颗怎样惊雷的李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李牧!你……你此话当真?!那老神仙……当真说过海水可晒盐?!具体该如何操作,你快细细道来!
李牧被皇帝突然提高的嗓门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委屈地嘟囔道:就……就是晒嘛……弄个大池子……把海水放进来……太阳晒……水没了……盐就留下了……老神仙是这么说的……我又没试过……皇帝老爷你……你别凶我啊……
他虽然说得含糊不清,语无伦次,但核心原理——利用阳光蒸发海水获取盐分,却清晰地表达了出来!大池子……蒸发……结晶……
工部的一位老侍郎喃喃自语,眼中精光爆射,妙啊!妙啊!此法看似简单,却直指本源!若能解决滩涂选址、引水、蓄水、结晶控制等细节,大规模生产并非不可能!这、这简直是天佑我大元!!
元嘉帝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看着台下那个看似痴傻、却一语点破困扰满朝文武天大难题的女婿,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是巧合?还是……大智若愚?
他缓缓坐回龙椅,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决断:传朕旨意!即刻命工部、户部抽调精干人手,组建盐政革新司,由……由宰相张嵩暂领!赶赴沿海,实地勘察,依据驸马李牧所献之策,速速试验海水晒盐之法!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众臣齐声应诺,声音中充满了振奋。
一场可能动摇国本的巨大危机,竟因一个驸马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机!李牧看着突然变得激动无比的众人,眨了眨无辜的眼睛,似乎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摸了摸肚子,小声对旁边的内侍说:我……我饿了……说完了……可以回家了吗?小翠还等我……吃饭呢……
那内侍看着这位语出惊人的驸马爷,表情如同见了鬼一般,半晌说不出话来。而李牧,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海水晒盐带来的震撼与希望中时,微微低下了头,在那无人能见的视角里,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转瞬即逝、深不可测的弧度。
这盘棋,他落下的这一子,看似无意,却已搅动了整个天下的风云。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无法完全隐藏在的面具之后了。但与此同时,一个更广阔的舞台,也正在他面前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