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冬,北风渐起,京城内外一片肃杀。然而竹韵轩内,却因两座新落成的暖棚而显得生机勃勃。厚实的桐油布将凛冽寒风隔绝在外,棚内利用地龙和炭盆维持着适宜的温度,新一茬的豆芽在精心调控的环境下长得格外水灵饱满,嫩白的茎秆顶着鹅黄的豆瓣,如同玉簪般整齐排列。
这日清晨,小翠正带着春草和秋叶在暖棚里采收豆芽,准备送往已经恢复供应的宫中。经过严嬷嬷的周旋,尚膳监终于在十日前正式下文,解除了对如意菜的禁令。虽然过程曲折,但总算是有惊无险地重回正轨。
小翠姐姐,你看这茬豆芽长得多好。春草小心翼翼地掐下一根豆芽,在指尖轻轻一折,发出清脆的响声,比之前的还要水灵呢。
小翠笑着点头,手上动作不停:是啊,姑爷新琢磨的这暖棚确实管用。要是放在从前,这个时节哪还能发出这么水灵的豆芽。
正说着,王老五从外面匆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神秘的笑意。他先是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李牧不在近前,这才压低声音对小翠说:你猜我今早遇见谁了?
小翠放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问道。
赵书吏特意等在府外,说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姑爷。王老五的声音里透着兴奋,他说宫里传出消息,太后娘娘对最近送去的豆芽十分满意,特意赏了尚膳监总管一柄玉如意。这下可把刘公公气得够呛,听说在尚膳监发了好大的脾气。
小翠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快意,但随即又蹙起眉头:这固然是好消息,可刘公公那边
放心,王老五摆摆手,赵书吏说了,太后娘娘这一赏,等于是给咱们正了名。刘公公就算再不甘心,也不敢再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了。
两人正说着,李牧从书房里踱步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块新制的木板,上面画着些奇怪的符号和线条,似乎在研究什么新的物事。
姑爷,王老五连忙上前行礼,赵书吏让我带话,说太后娘娘对咱们的豆芽很是喜欢,特意赏了尚膳监总管呢。
李牧闻言,只是淡淡地了一声,注意力似乎还停留在手中的木板上。他用炭笔在板上添了几笔,这才抬起头,若有所思地问:酱卖得如何?
王老五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阿卜杜勒要的那二十罐已经都交付了,他很是满意。市集上咱们的驱寒酱还是老规矩,每日限量供应,总是不到晌午就卖光了。有不少老主顾都在问,能不能多做一些。
不多。李牧摇头,语气坚决,物以稀为贵。
他走到暖棚门口,掀起厚重的门帘朝里望了望。棚内温暖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他的目光在那些整齐排列的豆芽缸上扫过,最后落在一旁试验种植的几株茱萸上。
这些茱萸是王老五特意从京郊寻来的良种,经过一个秋天的精心培育,已经适应了暖棚的环境。深红色的果实累累挂满枝头,在棚内特殊的光照下显得格外鲜艳。
姑爷是要用这些茱萸做新酱吗?小翠跟过来问道。
李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轻轻捏起一颗茱萸果实,放在鼻尖嗅了嗅。辛辣中带着特殊清香的气息,让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
还不够。他放下茱萸,转身对王老五说,去找找别的香料。胡椒、八角、桂皮都要。
王老五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恭敬应下:是,我这就去办。
接下来的日子,竹韵轩里悄然发生着变化。各种香料被陆陆续续送来,李牧整日待在特意隔出来的小工坊里,对着那些瓶瓶罐罐研究着什么。有时工坊里会飘出奇异的香气,引得小翠和春草她们都忍不住好奇张望。
这日午后,严嬷嬷突然来访。她先是例行公事地查看了豆芽的生产情况,又在暖棚里转了一圈,最后状似无意地问起:听说姑爷最近在研制新的酱料?
小翠心中一紧,谨慎地回答:回嬷嬷,姑爷只是闲来无事,摆弄些香料玩要。
严嬷嬷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工坊方向:殿下听说姑爷近来颇有进益,特意让老奴过来看看。若是研制出什么新奇物事,不妨先送到锦瑟堂让殿下品鉴。
这话说得客气,其中的意味却让小翠暗自心惊。她连忙躬身应下,心里却在盘算着该如何向李牧转达这个消息。
令人意外的是,李牧听说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他依旧整日泡在工坊里,偶尔会让小翠送去一些简单的吃食,其余时间都不许旁人打扰。
转眼中秋将至,公主府里开始张灯结彩,准备过节。这日清晨,李牧突然把一个小巧的陶罐交给小翠,示意她送去锦瑟堂。
这是小翠疑惑地看着手中的陶罐。罐口用油纸密封得严严实实,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
新酱。李牧言简意赅地说,给殿下尝尝。
小翠不敢怠慢,连忙捧着陶罐往锦瑟堂去。一路上她心里七上八下,既担心这新酱不合长公主口味,又怕姑爷这番举动会引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到了锦瑟堂,严嬷嬷亲自接过了陶罐。她揭开油纸闻了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姑爷有心了。她淡淡地说,老奴会呈给殿下。
小翠惴惴不安地回到竹韵轩,把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牧。李牧却似乎并不在意,又埋头研究他的香料去了。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次日严嬷嬷竟然亲自来了竹韵轩,还带来了长公主的赏赐——一对成色极好的和田玉镇纸。殿下对姑爷献上的新酱十分满意,严嬷嬷的语气比往日温和了许多,特意让老奴送来这对镇纸,给姑爷把玩。
小翠又惊又喜,连忙替李牧谢恩。李牧倒是很平静,接过镇纸看了看,就随手放在了一边,好像那不过是件寻常物事。
等严嬷嬷走后,小翠终于忍不住好奇,小声问李牧:姑爷,那新酱到底是什么味道?连长公主都这么喜欢。
李牧正摆弄着几颗新到的胡椒,闻言抬头看了小翠一眼,难得地多说了几句:茱萸的辣胡椒的麻八角的香混在一起,有意思。
原来他这些日子是在研究复合香料!小翠恍然大悟。单一茱萸的辣味虽然独特,但终究单调。若是能融合多种香料的特点,创造出全新的味道,那价值可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个发现让小翠兴奋不已。她这才明白,姑爷这些看似胡闹的举动,背后都有着深远的考量。
中秋佳节转眼就到。这日公主府大摆宴席,款待前来贺节的皇室宗亲和王公大臣。作为府中的傻姑爷,李牧照例是不出席这样的场合的。他乐得清闲,一个人在竹韵轩里摆弄他的香料。
夜幕降临,明月当空。前院的丝竹声隐约传来,更显得竹韵轩格外宁静。李牧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前摊着那些画满符号的木板,就着月光继续他的研究。
忽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李牧抬起头,意外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月亮门洞处。
萧文秀独自一人站在月光下,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宫装,外罩银狐斗篷。她似乎饮了些酒,双颊微红,眼神却比平日柔和许多。夜风吹动她的衣袂,在皎洁的月光下,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中。
李牧愣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地行了个礼。萧文秀缓步走近,目光落在石桌上的木板上:这么晚了,还在研究你的豆芽?
不不是豆芽。李牧讷讷地回答,下意识地用手挡住木板上的符号。
萧文秀也不深究,转而看向一旁试验田里的茱萸。深红色的果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醒目,与旁边几株新移栽的香草相映成趣。
你这些日子弄出来的新酱,很是不错。她突然说道,语气平淡,却让李牧微微一怔。
殿下喜欢就好。
萧文秀转过身,月光照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看着李牧,眼神复杂:本宫一直很好奇,你这些本事,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
李牧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老神仙教的。
若是往常,萧文秀定会对此嗤之以鼻。但今夜不知为何,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也罢,你既不愿说,本宫也不强求。
她踱步到井边,望着井中倒映的明月,忽然问道:你可知道,今日宴上,几位皇兄都对如意菜赞不绝口?
李牧摇摇头。安王叔甚至向父皇进言,说该给你个一官半职。萧文秀的语气带着几分嘲讽,自然,被父皇以你心智不全为由婉拒了。
李牧沉默不语,心里却是一动。安王是当今圣上的胞弟,在朝中地位尊崇。能得到他的赏识,固然是好事,但也意味着他这傻姑爷越来越引人注目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萧文秀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说道,这个道理,想必你是明白的。
她转过身,直视着李牧的眼睛:在本宫面前,你大可不必时时装作痴傻模样。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李牧心中炸响。他猛地抬头,对上萧文秀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月光下,她的眼神清明而锐利,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两人就这样在院中对视着,一时间竟都无言。夜风拂过,带来前院隐约的笙歌,更显得此刻的寂静格外漫长。
良久,李牧才缓缓垂下眼帘,声音低沉:殿下说笑了。
萧文秀轻轻一笑,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是不是说笑,你心里清楚。
她不再多言,转身欲走,却又停住脚步:明日让王老五去账房支二百两银子,就说是本宫赏你研制新酱的。往后有什么需要,可直接让严嬷嬷去办。
说完,她不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月亮门洞处,只留下一缕淡淡的苏合香气,在夜风中慢慢消散。李牧独自站在院中,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月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小翠从屋里出来,见李牧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不由得担心地问:姑爷,您没事吧?刚才好像听到有人说话
李牧缓缓摇头,目光依然望着萧文秀消失的方向,轻声说道:月亮很圆。
小翠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不解其意。但她敏锐地感觉到,姑爷此刻的心情似乎与往日不同。
那一夜,竹韵轩的灯火很晚才熄。而锦瑟堂的方向,也同样亮着烛光,直到天明。
中秋过后,公主府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严嬷嬷来竹韵轩的次数明显增多,态度也越发客气。府中下人对待李牧和小翠他们,更是多了几分真正的恭敬。
这日,王老五从外面回来,带回来一个让人意外的消息:姑爷,小翠姑娘,你们猜我今儿遇见谁了?安王府的管家!说是奉了安王殿下之命,想跟咱们订一批如意菜,说是要在王府的宴会上用。
小翠又惊又喜:安王府?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王老五却面露难色:可是咱们现在的产量,供应宫里和那几家老主顾已经差不多了,再加上安王府的话
两人的目光都投向李牧,等着他拿主意。李牧正在试验田里查看新移栽的几株香草,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道:安王府要多少?
说是每月至少要五十斤。王老五回道。
李牧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目光扫过后园的方向:暖棚可以再搭一个。
小翠和王老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若是能再建一个暖棚,产量就能翻倍,接下安王府的订单自然不在话下。
我这就去联系工匠!王老五兴奋地说。
不急。李牧却摆了摆手,先把现在的暖棚打理好。安王府的订单等新暖棚建好再说。
小翠立刻明白了李牧的用意。这是要吊着安王府的胃口,既不得罪,也不轻易答应,等自身实力足够时再谈合作。这份心计,哪里像个痴傻之人?
她看着李牧在试验田里忙碌的身影,忽然想起中秋那夜长公主的突然到访。虽然不知道那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自那以后,姑爷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也许,正如长公主所说,在这深宅大院中,真正的聪明人,从来都不需要把聪明写在脸上。窗外,北风渐紧,冬天的脚步越来越近。但竹韵轩内,却因为即将扩建的暖棚和源源不断的订单,显得格外温暖而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