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堂内那场看似平淡无奇的会面,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其漾开的涟漪,远比表面看到的要深远。李牧拎着空篮子,晃晃悠悠地走在返回竹韵轩的路上,刻意放慢的脚步显得有些拖沓。他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憨笑,仿佛还沉浸在方才受到“召见”的兴奋与懵懂之中。路过一丛开得正盛的秋菊时,他甚至还停下脚步,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金黄蜷曲的花瓣,嘴里发出“咦?”的惊奇声,又凑近闻了闻,随即被那浓郁的花香呛得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傻笑起来。不远处一个正在洒扫的粗使丫鬟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掩嘴低笑,眼中最后一丝因为钱管事倒台而对这位姑爷生出的敬畏,也消散了不少,只剩下“果然还是个傻子”的确认。
只有在他垂下眼帘,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脚下光洁如镜、倒映着廊檐阴影的金砖地面时,那眼底深处才会极快地掠过一丝冷静的、近乎冷酷的盘算,如同幽潭底部潜藏的冰棱,转瞬即逝。
萧文秀最后那个关于“关心胖瘦”的问题,以及她那双仿佛秋日寒潭、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都在清晰地提醒他,这位长公主殿下绝非易与之辈。她或许尚未看穿他这层精心构筑的“痴傻”外壳,但疑虑的种子已经借着那罐“驱寒酱”和那碟“如意菜”为媒介,悄然植入了她的心田。往后的每一步,都需要更加谨小慎微,如同在薄冰上行走,却又要在那冰层将裂未裂的紧要关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些许值得投资、值得保留的“价值”,让她在权衡利弊时,觉得留下他这个“傻子”,远比清除掉要有利得多。
“姑爷,您可算回来了!”小翠一直守在竹韵轩那扇新漆的院门外,踮着脚尖翘首以盼,见到李牧那晃晃悠悠的身影出现在月亮门洞处,立刻像只灵巧的燕子般快步迎了上去,脸上写满了混合着紧张、期待与不安的神情,声音都因急切而微微发颤,“殿下……殿下没有为难您吧?酱她尝了吗?可还喜欢?说了些什么?您……您没失礼吧?”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涌了出来。
李牧将手里那个空空如也、还沾着些许酱渍的旧竹篮塞到小翠怀里,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有些晃眼。他模仿着萧文秀那清冷如玉磬、不带丝毫烟火气的语调,刻意只学了其中最平淡的两个字:“殿下……吃了酱,说……尚可。豆芽……也吃了。”他学得并不像,但那“尚可”二字,却已足够让小翠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随即被巨大的喜悦淹没。
“尚可?!殿下金口玉言,能得她一句‘尚可’,这已是天大的认可了!”小翠激动得脸颊绯红,眼眶甚至都有些湿润了。她捧着那个空空如也、其貌不扬的旧竹篮,如同捧着什么御赐的稀世珍宝,声音带着哽咽,“姑爷,您……您真是太厉害了!咱们……咱们这在府里,总算是……总算是……”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后面的话竟说不下去了。自从跟随李牧进入这吃人的公主府,她看尽了白眼,受尽了欺凌,何曾想过能有今日?
李牧却仿佛完全不能理解她这澎湃的心潮,只是夸张地揉了揉自己瘪下去的肚子,咂了咂嘴,眉头皱起,露出一副十足的馋相:“饿了……肚子都叫了……有吃的吗?”仿佛刚才在锦瑟堂那间奢华而压抑的正厅里,经历的那场无声却暗流汹涌的交锋,还不如灶上一碗热腾腾的饭菜来得重要。
小翠这才从激动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看着姑爷那副一如既往“没心没肺”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酸,连忙道:“有有有!灶上一直用小火温着饭菜呢!就等您回来!春草,秋叶,快,快给姑爷摆饭!”
接下来的几日,公主府内表面依旧维持着一贯的秩序与平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仆役们各司其职,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但那些善于察言观色、嗅觉敏锐的下人,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府中权力气流那微妙而确凿的变化。
首先体现出来的,便是竹韵轩的日常用度与物资供应。库房那位接替了钱管事部分职责的新任副管事,亲自带着账本和笑脸来到了竹韵轩,态度恭敬地请小翠姑娘核对用度份例。送来的不再是掺杂着砂石稗子的陈米,而是颗粒饱满、晶莹剔透的上等粳米;面粉雪白细腻,不见半点麸皮;油是清澈透亮的头道菜油;炭火更是足量供应了耐烧无烟的上好银骨炭。那副管事甚至还主动询问,竹韵轩新搬进来,是否需要添置新的家具器皿,或者更换窗纱门帘,库房都可以优先调配。
其次,便是府中下人那如同风向标般迅速转变的态度。以往那些对竹韵轩爱答不理、遇见小翠或春草秋叶要么视而不见、要么鼻孔朝天的仆役管事们,如今在廊下院中相遇,都会主动停下脚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甚至带着一丝谄媚的笑容,客气地打招呼:“小翠姑娘早!”“春草姑娘这是要去哪儿?”“秋叶姑娘,这篮子重,我来帮您提!”更有甚者,开始拐弯抹角地向小翠打探,竹韵轩如今规模扩大,是否还需要添置些洒扫粗使的人手?或者旁敲侧击地询问,那名声在外的“驱寒酱”和“如意菜”,除了供应宫里和固定客户,是否还有少许富余?能否看在同府当差的情分上,匀一些给他们,价钱好说。
这一日,小翠将一个小沉甸甸的粗布钱袋放在李牧面前的石桌上,脸上带着几分扬眉吐气的快意,声音都清亮了几分:“姑爷,您瞧,这是账房刚送来的上月宫中采购豆芽的银钱,足额足色,一分不少,还比约定结算的日子提前了两天送来。”她又将一张墨迹未干的单子推过去,“还有,这是后园那边,搭建暖棚和开挖蓄水池的工匠工钱与物料结算单子,王大哥仔细看过了,说用料扎实,工钱也算得公道,没有因为咱们是府里的就虚报价钱。”
李牧正坐在院子里一张新打的、还带着木头清香的矮凳上,面前摊着一块表面被炭笔涂画得密密麻麻、符号线条交错纵横的旧木板,上面是他连日来记录的豆芽在不同水温、不同浸泡时长下的生长数据对比。他闻言,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嗯”声,头也没抬,目光依旧专注地停留在木板的某个数据节点上,右手握着一小截烧焦了头部的树枝,小心翼翼地在旁边添加了一个新的、代表“生长加速”的三角符号。
小翠早已习惯了他这副一旦沉浸进去便心无旁骛、专注于“研究”的模样,也不打扰,自顾自地继续汇报,语气中带着一种当家做主般的干练:“另外,府里好几个有头有脸的嬷嬷和管事,都托了关系递话过来,想问问咱们的‘驱寒酱’,能不能每月固定给他们留一些,价钱方面都好商量。您看这事儿……”
李牧这才缓缓放下那截炭笔,抬起头,目光先是扫过那个代表着稳定现金流入的钱袋,又越过小翠的肩膀,看了看院子里那些排列整齐、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湿润光泽的豆芽缸,缸内白生生、水灵灵的嫩芽正焕发着勃勃生机。他慢吞吞地,仿佛每个字都需要仔细斟酌般说道:“酱……老规矩,限量。跟他们说……山里的红果果(茱萸)难寻,做不了太多。想要……得排队等。”
“奴婢明白。”小翠立刻点头。物以稀为贵的道理,经过这几次的市场检验和姑爷的“点拨”,她现在已是深谙于心,甚至能举一反三了。
“那……豆芽呢?除了宫里固定的份例,之前合作的那两家酒楼也派人来催了三四次,说客人反响极好,恳求咱们务必增加供应。还有,这是门房刚送来的几张帖子,都是城里几家勋贵府上的采买递来的,也想问问咱们这‘如意菜’能否长期供货。”她说着,将几张制作精良的名帖放在石桌上。
李牧站起身,走到最近的一口豆芽缸前,动作轻柔地揭开覆盖着的、保持湿度的粗麻布,仔细观察着里面豆芽的生长情况。嫩白的芽茎如同无数破土而出的玉簪,挺拔密集,顶端那嫩黄的豆瓣微微舒张,仿佛含着笑意,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旷神怡的、属于生命萌发的清新气息。
“豆芽……可以酌情多给一些。”他沉吟了一下,用手指轻轻拨弄着那些脆嫩的芽尖,感受着那饱满的弹性,说道,“但……要挑人。背景不清不楚、来历不明的……不要。府里规矩太多、动不动就要检查挑剔的……不要。只想压价、没有长期合作诚意的……也不要。”
小翠仔细地将这几个“不要”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以示确认:“是,奴婢记下了。回头就和王大哥一起,仔细甄别这些递帖子的府邸背景和采买口碑。”
她顿了顿,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露出一丝困扰与远虑,“姑爷,咱们现在有了后园那块不小的坡地,等那两座暖棚完全搭好,蓄水池也挖通,豆芽的产量肯定能翻上好几番。光靠京城里这些固定的酒楼和勋贵之家,怕是……怕是也消化不完这许多。是不是……该未雨绸缪,考虑往城外,或者通过商队,往更远的一些州府销了?”
李牧盖上湿布,转过身,看着小翠那张因为操心而略显严肃的小脸,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个小丫鬟,成长的速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快,不仅将竹韵轩的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更是已经开始跳出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思考更长远、更宏观的发展布局了。这是个好苗子,值得好好培养。
“路……要一步一步走。”他走回石桌旁,指着那块画满符号的旧木板上几个用圆圈特别标注的区域,又划了一条蜿蜒向外的虚线,“先……把京城的根基打牢,让‘如意菜’和‘驱寒酱’的名字,在这些高门大户里扎下根。等暖棚好了,豆芽多了,品质更稳了,再想……更远的水路、陆路。”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他的计划清晰而稳健。现阶段,必须充分利用豆芽和“驱寒酱”这两样独一无二、甚至带有几分“贡品”光环的产品,在京城最顶尖、最具影响力的消费群体中,建立起牢固的销售渠道和坚不可摧的口碑,同时积累下足以应对风险的原始资本和潜在人脉。盲目地、急切地追求规模扩张,就像幼苗过早暴露在风雨中,只会引来不必要的觊觎、仿制和无形的打压,风险远大于收益。
“王老五呢?”李牧问道,将思绪拉回到当下。他需要及时了解市集上最新的风吹草动,以及王老五那边搭建底层关系网的进展。信息,往往是决策的关键。
“王大哥一早就出去了,”小翠回道,“说是去拜访赵书吏引荐的几位朋友,都是些在京城各衙门、各行会里有些门路、消息灵通的人物。按时辰算,应该快回来了。”
话音未落,院门外便传来了王老五那沉稳而略带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他中气十足的嗓音:“姑爷,小翠姑娘!俺回来了!”只见王老五大步流星地走进院子,风尘仆仆,额角还带着赶路渗出的细汗,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之色,显然是有好消息。
李牧示意他在石桌旁的另一个矮凳上坐下,小翠不用吩咐,早已手脚麻利地倒了一碗温热的茶水递过去。
王老五接过粗陶碗,也顾不得烫,仰头“咕咚咕咚”几口便饮尽了,用袖子胡乱抹了把嘴,这才压低声音,难掩激动地说道:“姑爷,小翠姑娘,事情有眉目了!而且比预想的还要顺利些!”
“哦?”李牧抬了抬眼,示意他详细说说。
“俺今天见了赵书吏引荐的两个人,”王老五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他们三人能听清,“一个是漕帮负责京城段货物押运的一个小头目,姓孙,行三,人都叫他孙三爷。此人颇为仗义,在漕帮弟兄里口碑不错,手下管着几条船和几十号弟兄。另一个是常年在京城和西域之间跑货的胡商,名叫阿卜杜勒,据说祖上是波斯人,汉语说得不错,主要做香料、宝石和皮毛生意,在京城西市的胡商里颇有些名气。”
李牧眼神微动。漕帮,掌控着南北漕运的命脉,关系到未来任何大宗货物的物流运输,是打通商路的关键一环;而这个胡商阿卜杜勒,则关系到更广阔的原料来源和潜在的异域市场,是向外延伸的触角。赵书吏引荐的这两个人,确实都切中了他目前发展的要害。看来那三十文“茶钱”和后续的人情维护,没有白费。
“接触得如何?”李牧言简意赅地问。
“孙头目那边好说,”王老五脸上露出笑容,“俺们‘驱寒酱’在他们漕帮跑船的汉子们中间,已经有些名气了。这些兄弟常年在阴湿的水面上讨生活,最易受风寒湿气侵扰,吃了咱们这酱,都说浑身暖透,寒气顿消,干活格外有劲。孙头目对咱们很是客气,拍着胸脯保证,往后咱们竹韵轩若有货物要运出城,或者需要从外面运什么特别的原料、种子进来,找他准没错,价钱绝对公道,沿途也无人敢为难。”
“至于那个胡商阿卜杜勒,”王老五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古怪又佩服的神色,“这家伙,鼻子真比猎狗还灵!俺按姑爷您交代的,只带了一小罐咱们最新改良、加了焙香野芝麻的‘驱寒酱’给他尝。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蘸了一点,放在舌尖品了品,然后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接着不管不顾地用馕饼蘸了一大坨塞进嘴里,吃完之后,激动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拉着俺的胳膊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胡话,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用官话连说‘神奇!太神奇了!’。”
王老五模仿着阿卜杜勒那夸张的表情和生硬的官话,逗得小翠掩嘴轻笑。
他继续道:“他拉着俺问个不停,说这辣味炽烈纯粹,与他尝过的西域胡椒、天竺辣芥都截然不同,问俺到底是用什么神奇的香料做的。俺牢记姑爷的吩咐,只推说是祖传秘方,用的是大元深山特有一种‘红果’(茱萸),产量极低,制作不易。他对此深信不疑,对咱们的豆芽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说在他们西域,尤其是冬天,几乎见不到如此鲜嫩欲滴的绿色蔬菜,若是能运过去,必定能卖出天价。”
李牧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桌面上轻轻敲击。胡商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茱萸的辣味,不同于目前东西方商路上流行的任何辛香料,对于阿卜杜勒这种嗅觉敏锐、追求新奇特产的商人来说,无疑是一片尚未开发的蓝海,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他……明确想买?”李牧确认道。
“想!想得不得了!”王老五用力点头,语气肯定,“他愿意出比京城市面上高五成的价格,长期、大量地订购咱们的‘驱寒酱’。并且,他对豆芽也很有想法,想尝试做咱们在西域的代理,将‘如意菜’卖到更西边去。不过……”
他话锋一转,眉头也皱了起来,“他也直言不讳地提到了难题。他说豆芽太过娇嫩,从京城到西域,路途遥远,跋山涉水,快则一两个月,慢则三四个月,等运到了,早就腐烂变质,化成水了。这个问题不解决,豆芽西销,就是空谈。”
李牧缓缓点了点头,对此并不意外。豆芽的保鲜和长途运输,确实是制约其走向更广阔市场的天然瓶颈。以这个时代的技术条件,在没有低温冷藏和高效保湿技术的情况下,几乎是无解的难题。至少短期内,他看不到解决的可能。
但是,“驱寒酱”不同。如果能进一步改良工艺,比如通过自然风干、小火焙炒或者加入某些天然防腐的香料,将其制成更耐储存、便于运输的酱干、酱粉或者浓缩酱膏,那么跨越千山万水,成为异域餐桌上的珍品,并非不可能。这,或许是一条值得投入精力去探索的出路。
“酱……可以跟他深入谈谈。”李牧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语速很慢,仿佛每个字都在权衡,“但……核心法子,不能给。只能……卖成品。供应量……初期也不能太多。”他需要牢牢掌握源头,保持这种稀缺性带来的高溢价和主动权,也要最大限度地防止制作工艺外泄,被他人仿制。饥饿营销,在任何市场都是通用的法则。
“俺明白!姑爷放心,俺晓得轻重!”王老五郑重应下,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俺会跟他好好周旋,既要让他看到利,又不能让他觉得咱们急于求成,定要谈下一个对咱们最有利的长久章程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阿卜杜勒为了表示诚意,还主动提出,他下次商队从西域返回时,可以无偿给咱们带些那边特有的、大元罕见的香料种子或者果苗,看看能不能在咱们这后园里试种看看。”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李牧对引进新的作物、丰富自己的“素材库”一直抱有浓厚的兴趣。新的香料,可能意味着新的产品,新的味道,新的市场。
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真实的兴趣:“可以……让他带。种类……不嫌多。”
正事谈完,王老五又想起一事,说道:“对了,姑爷,小翠姑娘,俺今天在回来的路上,在茶肆里歇脚时,听邻桌几个看似在宫里当差的人闲聊,好像……宫里对咱们的‘如意菜’不是一般的满意。听说太后娘娘凤心大悦,食欲都好了不少,还特意重赏了负责采买和呈送的内侍。这事儿在宫里都传开了,连带着好些个得宠的嫔妃、以及几位皇子公主的府上,都开始明里暗里地打听这‘如意菜’的来历和供应呢。”
小翠闻言,眼睛顿时亮得像夜里的星辰,双手不自觉地握在了一起:“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姑爷,咱们的豆芽,这是要名扬宫廷,震动京城了啊!往后,谁还敢小瞧咱们竹韵轩?”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订单如雪片般飞来,银钱堆积如山的景象。
然而,李牧的脸上却并没有流露出太多预期的喜色,反而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了眉头。名声越大,聚焦而来的目光就越多,其中蕴含的机遇固然诱人,但随之而来的风险和麻烦也可能呈指数级增长。皇宫,那是天下权力斗争最集中、最残酷的地方,水深似海,暗礁密布。这小小的豆芽,一旦被卷入某些无形的漩涡,成为各方势力博弈的筹码或者攻讦的借口,那么它带来的,就未必是福,反而可能是顷刻覆灭的祸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他比谁都懂。
“树大招风……”他望着院墙角那几株在秋风中摇曳的、已略显枯黄的杂草,轻声说了一句,目光变得幽深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因名声鹊起而悄然汇聚、即将汹涌扑来的暗流与危机。
他必须加快脚步了,必须在风雨真正来临之前,让自己拥有足够厚重的根基和足够坚韧的船身。
当晚,竹韵轩书房的窗户纸上,再次映照出油灯摇曳到深夜的昏黄光芒。
李牧坐在那张崭新的、还散发着木头清香的简陋书案后,面前铺开着几张质地粗糙的草纸。他手中那截炭笔移动得飞快,在上面重新勾勒、细化着未来的发展蓝图。
后园那两座计划中的暖棚,结构需要优化,必须确保在寒冷的冬季也能维持豆芽生长所需的温度,或许可以借鉴“火墙”或者深层地窖恒温的原理?豆芽的培育技术细节还需要继续优化,不同豆种的发芽率、抗病性需要系统记录,寻找进一步提高单位产量和稳定品质的方法。“驱寒酱”的改良必须立刻提上日程,成立一个专门的试验小组,尝试不同的干燥、制粉工艺,寻找天然且无味的防腐材料。与胡商阿卜杜勒的合作需要制定详细的谈判策略和契约条款,既要借助他的渠道打开西域市场,获取高额利润和稀有种子,又必须确保核心技术和供应链的绝对掌控,防止受制于人。
他还需要更广泛、更深入的信息渠道。不仅仅是市井消息,更需要了解朝堂政策的动向,各地物产的丰歉,乃至边境互市的情况。王老五搭建的底层关系网只是一个开始,如同树木的根系,还需要向更深处、更广处蔓延,才能汲取到足够的养分,支撑起参天大树。
与此同时,锦瑟堂内。
萧文秀卸去了白日里见客的正式钗环,只松松地绾了个髻,斜倚在铺着柔软银狐皮的暖榻上,身上盖着一床苏绣锦被。榻边的小几上,一盏造型精美的琉璃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映照着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清冷的容颜。
严嬷嬷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杯刚沏好的、温度适口的参茶轻轻放在小几上,然后垂手侍立在一旁,低声禀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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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韵轩那边,李姑爷近日深居简出,除了每日雷打不动地巡视他的豆芽缸、记录些鬼画符,便是与那个护卫王老五在书房内闭门商议,一谈就是大半日。府中按规定送往竹韵轩的各项用度,如今皆能足额、按时、保质供应,未有丝毫克扣延误。另有一些心思活络的下人试图巴结讨好,都被小翠那丫头不卑不亢地挡了回去,只按姑爷的意思,每月限量供应少许‘驱寒酱’,吊足了众人胃口,反而让那酱越发紧俏。”
萧文秀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听着严嬷嬷平板的叙述,指尖在柔软光滑的锦被表面无意识地轻轻划动着。“他倒沉得住气,懂得韬光养晦。”她淡淡评价了一句,听不出褒贬。
严嬷嬷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才继续道:“老奴还从外院得到消息,那王老五近日在外活动颇为频繁,似乎……在与一些三教九流的人接触,其中不仅包括漕帮负责京城货运的一个头目,还有一个……常往来于西域的胡商,名叫阿卜杜勒。”
萧文秀倏地睁开了眼睛,眸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这讶异便化为更深沉的思索与玩味。“西域胡商?”她微微坐直了身子,锦被从肩头滑落些许,“他一个心智如同孩童的痴傻之人,不去玩泥巴逗鸟儿,费心接触西域胡商作甚?”这完全超出了她对一个“傻子”行为模式的认知。
“回殿下,据下面人探听,似乎是那胡商偶然在市集上尝到了‘驱寒酱’,对此物极为痴迷,认为其中辣味独特,有利可图,故而主动寻上门想要大量购买。”严嬷嬷谨慎地回禀道,“而姑爷那边……似乎并未拒绝,已初步允诺会出售一些成品给那胡商。”
萧文秀轻轻嗤笑一声,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那弧度冰冷而锐利。“本宫这位名义上的夫君,倒是比所有人想象的都更有‘生意头脑’。一个痴傻之人,也懂得奇货可居,待价而沽?”
她顿了顿,端起那杯参茶,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感受着琉璃杯壁传来的温热,“宫里那边,近日可有关于‘如意菜’的新的消息?”
“有。”严嬷嬷肯定地点头,语气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变化,“太后娘娘凤体康健,精神矍铄,近日食欲更是明显见长,对每日呈上的‘如意菜’赞不绝口,还因此特意重赏了御膳房负责采买和烹制的几名内侍。如今,不仅后宫诸位主子娘娘,连带着几位年长的皇子、公主府上,都对这能引得太后开怀的‘如意菜’充满了好奇,明里暗里打听来源者不在少数。”
萧文秀轻轻“嗯”了一声,重新靠回软垫上,目光却投向窗外那一片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重重屋宇与高墙,看到那座巍峨宫阙内的暗流涌动。
“看来,这‘傻福’……还在继续,而且,这福气引来的风,是越来越大了。”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嬷嬷,依你看,他是真不懂这‘如意菜’名声大噪背后可能隐藏的凶险,还是……心知肚明,却故作不知,甚至……乐见其成?”
严嬷嬷这次沉默了更久,昏黄的灯光下,她脸上的皱纹似乎也更深了些。她仔细地回想着李牧平日里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看似无心的呓语,最终,才用一种极其缓慢、充满不确定性的语气答道:“老奴……愚钝,实在不敢妄下断言。姑爷行事,看似随性懵懂,全凭本能,如同稚子,却又每每能在关键时刻歪打正着,占尽先机,将不利化为有利。若说这一切都是他精心伪装、深谋远虑……其心机之深沉,算计之精准,恐怕……非常人所能企及,甚至令人细思极恐。可若说他是真傻……这接二连三、逆天改命般的好运气,也未免太过……太过匪夷所思,不合常理。”她最终用了“匪夷所思”这个词,道尽了她心中的全部困惑。
“是啊,太过匪夷所思……”萧文秀轻声重复着,眼神在跳动的灯影下显得愈发深邃难测,如同古井深潭,望不见底,“匪夷所思得……让人不得不防,却又……忍不住想剥开这层迷雾,看看他这‘傻气’包裹的内里,究竟藏着怎样的乾坤,他这场由青萍之末掀起的风,最终又会将这公主府,将这京城,吹向一个怎样的方向。”
她挥了挥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决断:“继续盯着吧。眼下看来,他尚在规矩之内行事,并未逾矩。只要他不主动惹是生非,不触及底线,便暂且由着他去折腾。本宫……倒真想做个看客,好好看看,这出由他自编自导的戏,接下来会如何上演。”
“是,老奴明白。”严嬷嬷躬身应下,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温暖却气氛凝重的暖阁。
萧文秀独自坐在榻上,琉璃灯柔和的光线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流转。她发现,自己对这个名义上捆绑在一起、却形同陌路的夫君,在戒备与审视之余,竟然生出几分连自己都未曾预料、也不愿深究的……探究欲与期待感。
风,确实已经起于青萍之末,并且正在积聚力量。
李牧在竹韵轩内,借着豆芽和辣酱这两样微不足道的东西作为支点,于无声处运筹帷幄,小心翼翼地编织着属于自己的信息、人脉与商业网络,如同春蚕吐丝,耐心而坚定。
萧文秀在锦瑟堂内,于权力之巅冷眼旁观,既带着与生俱来的审视与不容侵犯的防备,又隐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对于未知变数与可能性的好奇与静观其变。
而在这座恢弘的公主府之外,更广阔的天地之间,因太后赞誉而悄然传开、逐渐蒙上一层神秘色彩的“如意菜”之名,因胡商好奇而初现端倪、连接着遥远西域的商机,以及朝堂之上可能因这小小豆芽而引发的、关乎贡品、利益乃至派系斗争的微妙涟漪……都如同被接连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正在水下酝酿着更大的、更汹涌的漩涡。
李牧知道,历史的洪流从不因个人的意志而转移,他不能停,也不能错。他必须在这山雨欲来、风起云涌之际,争分夺秒地积蓄足够的力量——财富的力量,人脉的力量,乃至……在未来可能需要的,保护自身与所在乎之人的力量。让自己这艘刚刚起航、尚且脆弱的小船,能够在这陌生时代的惊涛骇浪与暗礁漩涡中,不仅存活下来,更能稳稳地、坚定地驶向他所期望的远方。
夜色更深沉了,寒意渐浓。他深吸一口气,吹熄了书案上那盏摇曳了一夜的油灯,将自己彻底融入一片黑暗与寂静之中。然而,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清澈、锐利、闪耀着不屈意志的眸子,却仿佛已经穿透了这浓重的夜幕,清晰地看到了黎明将至时,那必将喷薄而出、照亮前路的曙光。
前路注定漫漫,荆棘密布,但他已别无选择,亦无路可退。唯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