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秋阳正好,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温煦却不再灼热的光。竹韵轩内,小翠紧张得如同要上战场,反复检查着李牧的衣着——依旧是那身半旧的青色棉布直裰,洗得有些发白,但干净整洁。
“姑爷,真的不换身新衣裳吗?库房刚送来的那匹软缎,赶一赶,半天也能做出件体面的外袍……”小翠不死心地又问了一次。
李牧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一罐“驱寒酱”装入一个半旧的竹篮里,闻言头也不抬,含糊道:“新衣裳……硌得慌……不舒服。”他拍了拍直裰的袖子,“这个……挺好,娘子……认识的。”
小翠哑然。是啊,姑爷在公主印象里,怕就是这副寒酸模样,骤然打扮光鲜了,反而惹人生疑。她叹了口气,不再劝说,只仔细地将篮子里那罐用干净棉布封口的酱料摆正,又在旁边放了一小把鲜嫩水灵的“如意菜”作为点缀。
“姑爷,见了殿下,礼数千万不能忘,要称‘殿下’或者‘公主’,不能叫‘娘子’……”小翠絮絮叨叨地嘱咐着,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
李牧站起身,拎起篮子,脸上依旧是那副懵懂的神情,他咧嘴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知道……小翠……啰嗦。”他模仿着平日里小翠叮嘱他的语气,倒是学了个七八分像。
小翠被他逗得哭笑不得,心中的紧张却也消散了几分。她看着李牧拎着篮子,晃晃悠悠地走出竹韵轩的背影,心中默默祈祷,只盼一切顺利。
严嬷嬷早已在锦瑟堂外的月洞门前等候。她看到李牧依旧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姑爷随老奴来。”严嬷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喜怒。
李牧乖乖点头,拎着篮子跟在严嬷嬷身后,一双眼睛却像是不够用似的,好奇地打量着锦瑟堂内的景致。这是他第一次踏入公主府真正的核心区域。但见回廊曲折,雕梁画栋,庭院中奇石罗列,花木扶疏,虽已入秋,仍有菊英绽放,暗香浮动。比起他那个刚刚搬入、尚显空旷的竹韵轩,这里才真正彰显出天家贵胄的底蕴与气派。
他的目光清澈,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偶尔还会指着某处假山或一株形态奇特的花草,发出“哇”的惊叹,活脱脱一个初次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严嬷嬷走在前面,虽未回头,但耳力极佳,将他的反应尽收耳中,心中那点疑虑又淡去几分。
穿过几重仪门,来到正厅。厅内铺设着光滑如镜的金砖,梁柱皆用上等紫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冽的苏合香气。厅中摆设并不繁多,但每一件都透着低调的奢华,多宝阁上随意放置的一尊白玉貔貅,或是墙上悬挂的一幅看似不起眼的山水立轴,恐怕都价值连城。
萧文秀并未端坐主位,而是坐在临窗的一张紫檀木嵌螺钿的贵妃榻上。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宫装常服,未施过多粉黛,乌发简单地绾成一个倾髻,斜插一支通透的碧玉簪子。她手中捧着一卷书,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绝美的侧颜清冷如玉,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射仙子。
李牧踏入厅内的那一刻,脚步似乎顿了一下,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仿佛被这静谧而美好的画面所慑。但这失神也只是一刹那,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憨态,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厅中,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旧竹篮。
严嬷嬷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姑爷到了。”萧文秀这才缓缓放下书卷,抬起眼眸。那是一双极美的凤眸,眼尾微微上挑,瞳仁黑得如同浸水的墨玉,清澈,却深不见底,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与威仪。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李牧身上,如同寒潭之水,不起丝毫波澜。
李牧似乎被这目光看得有些发窘,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坐吧。”萧文秀的声音响起,清越如玉磬,不带丝毫温度,却也听不出厌恶。
严嬷嬷引着李牧在离贵妃榻不远的一张梨花木鼓凳上坐下。那鼓凳对于李牧的身量来说有些矮,他坐下后,更显得有几分局促,将竹篮紧紧抱在怀里。
厅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角落鎏金熏笼里苏合香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萧文秀并不急着开口,她只是静静地打量着李牧,目光从他洗得发白的衣领,到他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指,最后落在他那张带着几分茫然和无措的脸上。她看得极其仔细,仿佛要透过这层皮囊,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去。
李牧被她看得越发不安,身体微微扭动,眼神飘忽,就是不敢与她对视。良久,萧文秀才淡淡开口,打破了沉默:“听说,你近日弄出了不少新奇物事?”
李牧像是没听懂,眨了眨眼,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举起怀里的竹篮,献宝似的往前递了递,憨笑道:“酱……好吃的酱!还有……菜!水灵灵的菜!给……给殿下吃!”
他一时情急,差点又喊出“娘子”,幸好及时刹住了车。
萧文秀的目光扫过那其貌不扬的竹篮和旧陶罐,并未流露出嫌弃,只是对严嬷嬷微微颔首。严嬷嬷会意,上前接过篮子,将陶罐和一碟鲜嫩的豆芽取出,放在萧文秀手边的小几上。
她揭开陶罐的棉布封口,一股浓郁复合的辛香顿时逸散出来,霸道却不刺鼻,带着茱萸特有的炽烈和猪油焙烤后的焦香,瞬间冲淡了满室的清冷香气。
萧文秀的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她自幼锦衣玉食,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御膳房那些大厨绞尽脑汁烹制的佳肴,也未必能勾起她多少食欲。但这股味道,粗犷、直接、充满野性的生命力,是她从未接触过的。
“这是何物?”她看着那红亮油润的酱料,问道。
“驱寒酱!”李牧立刻回答,声音响亮了些,带着点小骄傲,“吃了……身上暖和!不怕冷!老神仙……教我的!”
又是老神仙。萧文秀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她拿起旁边备好的银箸,示意严嬷嬷。
严嬷嬷用一双干净的小碟,取了少许酱料,又夹了几根晶莹剔透的豆芽放在旁边,恭敬地奉到萧文秀面前。萧文秀并未立刻品尝,她的目光转而落在那一小撮豆芽上。“这便是‘如意菜’?”
“嗯!”李牧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水里……泡泡泡,自己就长出来啦!可好玩了!脆生生的,好吃!”
萧文秀看着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心中那份怪异感更重。她依言,先尝了一口豆芽。牙齿轻合,“咔嚓”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极致的爽脆清新瞬间在口中绽开,确实与她平日吃惯的那些或软烂或厚重的菜肴截然不同。
接着,她用筷尖蘸了一点“驱寒酱”,放入口中。刹那间,一股炽烈的辛辣感如同火焰般席卷味蕾,让她下意识地微微蹙眉。但这辣并非一味蛮横,紧随其后的是咸香、焦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意,层次分明,霸道地冲击着感官,竟让她因常年食欲不振而有些滞涩的脾胃,感到了一丝莫名的舒畅。
她放下银箸,拿起丝帕轻轻沾了沾嘴角,没有立刻评价酱料的味道,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听闻前几日,你仅凭‘闻’便觉出市集上那家豆芽有异?”李牧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努力回想着:“嗯……他们的豆芽……味道不对……臭臭的……像……像夏天馊了的饭……老神仙说,不干净的东西……不能吃……”
他描述得颠三倒四,语焉不详,但核心意思却表达清楚了。“哦?”萧文秀端起手边的温茶,轻轻拨动着浮叶,“那你又是如何知道,他们的豆芽不干净?”
李牧皱紧了眉头,似乎在很用力地思考这个问题,半晌才憋出一句:“就是……就是知道啊!水缸……脏脏的,豆子……坏坏的,长出来的菜……肯定不好!”他说着,还用力点了点头,对自己的结论十分确信。
这番毫无逻辑、全凭“感觉”的言论,若是出自旁人之口,定会让人觉得荒谬。但由李牧这个“傻子”说出来,却又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萧文秀沉默了片刻,忽然转移了话题,语气依旧平淡:“你如今搬入了竹韵轩,地方大了,往后有何打算?”“种豆芽!做酱!”李牧不假思索地回答,兴致勃勃地比划着,“后园的地……搭棚子,冬天也有菜吃!还要种……种红果果(茱萸),种香香的草……做更多好吃的酱!”
他的规划简单,直接,全都围绕着“吃”和“玩”打转,完全是一个心智未开之人最朴素的愿望。萧文秀看着他眼中纯粹的光芒,一时间竟有些恍惚。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只是一个傻子的“傻福”?
她挥了挥手,示意严嬷嬷将酱料和豆芽撤下。“酱料尚可,豆芽亦清爽。”她给出了一个极其简短的评价,既无过多赞赏,也无贬低,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往后宫中若有需要,会再让你制备。”
李牧闻言,脸上立刻绽放出大大的笑容,像是得到了天大的褒奖,连连点头:“好!好!我给殿下做!做最好的!”
萧文秀看着他毫不作伪的喜悦,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动了一丝。或许,有这样一个心思简单、又能鼓捣出些新奇物事的“傻子”在身边,也并非全是坏事。至少,他目前展现出的价值,是实实在在的。
“退下吧。”她重新拿起书卷,语气恢复了最初的清冷疏离。
“哦。”李牧应了一声,乖乖站起身,拎起空了的竹篮,跟着严嬷嬷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过头,对着萧文秀的方向,很认真地说:“殿下……你多吃点……太瘦了……不好看。”
说完,也不等萧文秀反应,便转身快步离开了,背影依旧带着点他那特有的、晃晃悠悠的劲儿。厅内,萧文秀执书的手微微一顿。那句“太瘦了不好看”在她耳边回响,如此直白,如此……无礼。可不知为何,她心中却生不起丝毫怒气,反而有一种极其陌生的、微妙的情绪悄然滑过。
严嬷嬷送走李牧,返回厅内,见萧文秀望着门口方向出神,低声唤道:“殿下?”萧文秀回过神,放下书卷,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榻沿上轻轻敲击着。“嬷嬷,”她轻声问,目光深邃,“你说,一个真正痴傻的人,会懂得关心别人胖瘦好看与否吗?”严嬷嬷怔住了,半晌,才谨慎地回答:“孩童之心,最为纯粹,喜恶皆形于色,或许……姑爷只是觉得殿下清减,便直说了。”
“孩童之心……”萧文秀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复杂的弧度,“但愿吧。”
她挥了挥手,示意严嬷嬷也退下。独自一人坐在空寂的厅堂内,萧文秀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卷书上,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李牧那张时而茫然、时而兴奋、时而认真的脸,和他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太瘦了不好看”,交替在她脑海中浮现。
这个李牧,就像一团迷雾,看似简单,实则难以捉摸。而此刻,走出锦瑟堂的李牧,在无人看见的转角处,脸上那憨傻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思。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森严的殿宇,眼神清明如镜。
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他在萧文秀心中,成功地种下了一颗名为“好奇”的种子。
接下来,就是耐心等待这颗种子,在合适的时机,生根发芽。风,起于青萍之末,终将成其燎原之势。而他这条潜龙,也终将有一飞冲天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