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提着那盒几乎原封未动的点心,身影消失在雨前沉闷的暮色中不久,酝酿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暴雨,终于如同天河决堤般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花,又迅速汇成浑浊的溪流,沿着地势向低洼处奔涌。小翠独自站在廊下,望着眼前这片被雨幕笼罩的天地,心中那团自孙嬷嬷来访后就一直萦绕不散的乱麻,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一浇,非但没有理清,反而更加纠缠不清,湿漉漉、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梳理着这一连串不寻常的事件。二夫人那边,动作未免太过频繁,也太过刻意了。先是赏赐完全不合宜的文房四宝,接着又派心腹丫鬟送来精致的点心,还附带那样一个经不起推敲的“邀请”。这绝不仅仅是长辈对晚辈的寻常关怀,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步步为营的试探。而她们西北院,就像是被投入蛛网的小虫,每一根丝线的颤动,都可能预示着危险的临近。
“春草,”她转过身,对着正在屋内收拾晾干豆芽的春草吩咐道,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你去一趟大厨房,找管事的王妈妈,就说……姑爷午睡起来,不知怎么的突然馋嘴,想吃桂花糖糕了,问问今儿个厨房有没有做?若是没有,也打听打听今日各房点心的份例都是些什么。”她需要验证,小荷送来的那些点心,究竟是不是二夫人院里“特意”做的。
春草是个老实丫头,虽不明白小翠为何突然要让姑爷“背锅”,但还是乖巧地应了一声,撑起一把旧油纸伞,小心翼翼地踏进雨幕,朝着大厨房的方向去了。小翠目送春草离开,又对正在擦拭瓦罐的秋叶招了招手:“秋叶,你去二门处找一下浆洗房的张婆子。就说……就说前几日她送来的那件姑爷的旧褂子,袖口不知怎么扯了道小口子,我手笨,补得不好看,请她得空时来取回去,帮着重新缝补一下。”她要借着这个由头,再见一见张婆子,当面确认一下之前那些关于“孙嬷嬷打听姑爷”的消息,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秋叶也领命去了。院子里顿时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以及廊下那一排瓦罐中豆芽静静生长的微不可闻的气息。小翠这才觉得周遭安静得让人心慌,她转身走进屋内,只见李牧不知何时已经趴在了窗台上,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正伸着一只脏兮兮的手,兴致勃勃地去接那从屋檐倾泻而下的雨水。冰凉的雨水打在他的手掌、手臂上,溅湿了他半幅衣袖,他却浑然不觉,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游戏,嘴里发出“咯咯”的傻笑声。
“姑爷!仔细着了凉!”小翠心头一紧,连忙上前,将他从窗边轻轻拉回来,取过一块干爽的布巾,仔细地替他擦拭着湿漉漉的手和袖子。她一边擦,一边状似随意地、用闲聊般的语气问道:“姑爷,方才……方才来的那个小荷姑娘,您觉得她人怎么样?可还……面善?”
李牧任由她摆布着自己的手,眼睛却还恋恋不舍地盯着窗外的雨帘,闻言,含糊不清地应道:“她……她有那个花花布……亮亮的……好看……”
“除了那块布呢?”小翠不死心,继续试探着引导,“姑爷可还注意到她身上有什么特别的?或者……说了什么别的话?”
李牧歪着头,皱着脸,很努力地回想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窗外灰蒙蒙的雨幕,语气带着点孩童发现秘密的兴奋:“她的伞!她的伞……是黄色的!很黄很黄……像……像水里游的大鸭子!呱呱!”
伞?黄色的伞?小翠心里猛地一动。她清楚地记得,小荷来时,天色只是阴沉,并未下雨,她手上根本没有拿伞。而小荷离开时,雨也还没开始下。这伞……是从哪里来的?难道小荷离开西北院后,并没有直接回二夫人院里,而是去了别处?或者,这伞根本就是她事先准备好,放在某处,以备不时之需的?
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小翠的心里。正思忖间,春草撑着那把滴水的油纸伞回来了,裙摆和鞋袜都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显得有些狼狈。“小翠姐,”春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喘着气回话,“我去问过王妈妈了,她说大厨房今儿个没做桂花糖糕,倒是做了些枣泥山药糕,问姑爷要不要尝尝?奴婢按您教的,说姑爷就馋桂花糖糕那股甜香味,别的暂时不想吃,就给推了。”
小翠点点头,给她递了块干布:“辛苦你了。可还听到别的什么消息?”春草接过布子,一边擦着脸上的水珠,一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在厨房等着回话的时候,听见烧火的刘婶跟另一个婆子闲聊,说二夫人院里的小厨房今儿个确实开火了,做的却不是枣泥山药糕,是奶酥卷和豌豆黄。刘婶还纳闷呢,说二夫人向来口味清淡,最不爱吃这些甜腻腻的点心,怎么突然转了性子,想起做这些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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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酥卷和豌豆黄!小翠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正是小荷食盒里装的那几样点心!二夫人院里特意做了自己不爱吃的点心,然后派人送到西北院来……这其中的用意,简直昭然若揭!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长辈的关爱,而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表演,一个精心布置的局!
就在这时,秋叶也顶着雨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更是让小翠心惊肉跳,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小翠姐,我见到张婆子了。”秋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可是……可是她说,她前儿个根本就没去二夫人院里送过什么衣裳!她说这两日浆洗房活儿多,她一直在院里赶工,连院门都没迈出去过一步!她还奇怪呢,问我是不是听错了,或者……或者是别的婆子传的话?”
小翠手里的布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瞬间变得冰凉!张婆子根本没去过二夫人院里!那她之前说的“听见孙嬷嬷打听姑爷”的话,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是有人故意让她这么说的!目的就是为了制造二夫人对西北院“自然而然”产生关注的假象,降低她们的戒心!
这一连串的发现,像一道道惊雷,在小翠的脑海中炸开。赏赐、点心、假消息、虚假的关怀、看似随意的邀请……这一切的一切,都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明确的结论:二夫人,或者说二夫人背后的势力,正在对西北院进行一场周密而耐心的试探与渗透!她们就像潜伏在暗处的猎人,正一点点地撒下诱饵,布下陷阱,等待着猎物放松警惕,自己走入彀中。
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点敲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嘈杂声响,仿佛也在为这隐藏在深宅大院平静表象下的暗流汹涌而擂鼓助威。小翠站在廊下,望着眼前这片被雨水模糊了的世界,只觉得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包裹了她。这公主府,果然没有一处是真正安稳的避风港。
她转过头,看向屋内。李牧已经不再玩水,而是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那根系着彩色碎布的小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地上的水洼,嘴里依旧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对刚刚发生的、足以颠覆他们认知的真相,似乎毫无所觉。
小翠走到他身边,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李牧齐平。她看着他那张总是带着懵懂表情的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忧虑和一丝渺茫的希望。她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极其轻柔、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似的语气问道:“姑爷……若是……若是日后,再有人来,说是带您去个好玩的地方,有好吃的,好玩的,您……您去不去?”
李牧正专注地用木棍划拉着水洼,闻言,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脸上露出明显的抗拒和一丝孩童般的恐惧:“不去不去!老神仙说了……不能去……就在院里玩……外面……外面有吃人的妖怪!专门抓不听话的小孩!怕怕……”
他的反应如此直接,如此符合一个“痴傻”孩童的心性,让小翠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些。至少,在“不随便跟人走”这一点上,姑爷的本能反应是值得信赖的。但与此同时,一丝极其微弱的疑虑,如同水底的暗流,再次在她心底涌动——姑爷这话,回绝得也太是时候,太恰到好处了。就好像……他完全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一样。
是巧合吗?还是……
夜色渐深,狂暴的雨势终于渐渐停歇,只剩下屋檐断断续续的滴水声,敲打在石阶上,发出单调而清冷的回响。一轮惨白的月亮,艰难地从尚未完全散去的乌云缝隙中挣扎出来,将朦胧而微弱的光辉,吝啬地洒向这片刚被雨水洗涤过的庭院。
小翠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白日里发现的那些蛛丝马迹,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反复盘旋、交织,让她心乱如麻。二夫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仅仅是想控制、利用姑爷这个“傻子”,还是另有所图?她们接下来又该如何应对?
心烦意乱之下,她索性轻手轻脚地起身,想去厨房倒碗凉水,平息一下内心的焦躁。
当她端着水碗,经过李牧那间紧闭的房门时,却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其间似乎还夹杂着压得极低的、如同梦呓般的说话声。她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这么晚了,姑爷房里怎么会有说话声?难道……难道屋里进了外人?一股莫名的恐惧混合着强烈的好奇,驱使着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凑到门边,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凉的门板上,仔细倾听。那声音断断续续,确实是从屋里传来的。而且……似乎只有一个人的声音?是姑爷在说梦话?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惊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在陈旧窗纸上,轻轻捅开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孔,然后凑上一只眼睛,借着从云缝中漏进来的、清冷如水的月光,紧张地向屋内窥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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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的景象,让她的呼吸瞬间停滞!只见李牧并没有躺在床上安睡,而是衣衫整齐地蹲在床前的地上,背对着窗户。他面前,正是墙角那几个被他隐藏得很好、种着淡黄色豆种的小瓦盆。他正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抚摸着瓦盆中那些刚刚破土而出、在月光下泛着奇异柔和光泽的淡黄色嫩芽,嘴里低声地、清晰地喃喃自语,那声音虽然轻,却字字句句都清晰地传入了小翠的耳中:
“要快些长……再快一些……等你们长大了,结实了……咱们……咱们就不怕那些坏心眼的人了……他们再耍花样……也不怕了……”
他的语气,不再是平日里的含糊痴傻,而是带着一种异常的清醒、一种深沉的期盼,甚至……还有一种小翠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过的、隐忍的决绝!小翠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她的眼睛因极度震惊而瞪得滚圆,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冲上了头顶,又瞬间冻结!姑爷他……他刚才说什么?!
他不仅说话清晰无比,而且……他完全知道有人在针对他们!他在指望这些奇怪的豆芽?他在……暗中准备着什么?
巨大的冲击让她头晕目眩,脚下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脚跟不小心踢到了廊下的一个空瓦罐,发出“哐当”一声不大不小的轻响。这声响动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屋内,蹲在地上的李牧动作猛地一僵!他几乎是瞬间就转过了头,那双在朦胧月光下显得异常清亮、锐利的眼睛,如同暗夜中骤然点亮的寒星,直直地、精准地射向了窗户上那个小小的孔洞!正好与窗外小翠惊恐万分的目光,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对了个正着!
小翠吓得魂飞魄散,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再也顾不得其他,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凉的廊柱上,才勉强稳住几乎瘫软的身体。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过了好半晌,才敢再次鼓起勇气,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眼睛重新凑近那个小孔。
然而,屋内的景象已经恢复了“正常”。李牧不知何时已经躺回了那张硬板床上,面向墙壁,发出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似乎睡得正沉。仿佛刚才她所看到、所听到的一切,都只是她被连日来的压力折磨得精神紧张而产生的、一场荒诞离奇的幻觉。
小翠独自站在廊下冰冷的月色里,初春的夜风带着雨后的寒意,吹拂在她被冷汗浸湿的衣衫上,让她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不是幻觉!那绝对不可能是幻觉!
姑爷他……他根本就不是真的傻!至少,不完全是!
这个认知,如同在她脑海中投入了一颗炸雷,将她过去所有的认知都炸得粉碎!她突然想起了钱管事倒台之前,那个深夜里,姑爷也曾这样独自站在窗边,望着漆黑的夜空,眼神也是这般……这般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
难道……难道从那个时候起,不,甚至可能更早,姑爷他就一直在……在伪装?他用自己的“痴傻”作为保护色,暗中却在筹划着什么?
小翠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扶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巨大的震惊过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被隐瞒的委屈,有得知真相的惶恐,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在绝境中看到一丝微弱曙光的、带着恐惧的希望。
如果姑爷真的是在装傻,如果他真的有如此深的心机和隐忍……那么,面对二夫人,乃至府中其他虎视眈眈的势力,他们或许……或许真的还有一线生机?
这一夜,对小翠而言,注定是一个彻底的不眠之夜。月光静静地流淌在院落里,照在那些生机勃勃的豆芽上,也照在她苍白而迷茫的脸上。前方的路,似乎因为这一个惊人的发现,而变得更加迷雾重重,却又隐隐透出了一条此前从未设想过的、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