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赏赐的那套价值不菲的文房四宝,如同一个精致却完全不合时宜的摆设,被小翠仔细地用软布包裹好,收拢在了库房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与那些散发着泥土气息和淡淡豆腥气的瓦罐、农具显得格格不入,仿佛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李牧对它们表现出的兴趣,甚至不如对地上爬过的一只甲虫,他的整个世界,依旧固执而纯粹地由湿润的泥土、纷飞的木屑、以及那些需要精心照料的白嫩豆芽构成。然而,这看似被主人遗忘、被时光尘封的赏赐,却像一块被精心计算过力道与角度、投入看似平静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汹涌浪花,却悄然改变了西北院周遭那微妙而复杂的人际生态。
先是那个负责浆洗、平日里送换洗衣物来时总是板着脸、言语简短的张婆子,在某次送来浆洗得硬挺的衣物时,竟破天荒地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磨蹭着,一边打量着院内的情形,一边状似无意地、压低了声音对小翠“顺口”提了一句:“小翠姑娘,老身前儿个去二夫人院里送衣裳,碰巧听见孙嬷嬷跟底下人念叨呢,问起咱们姑爷……平日里除了摆弄那些豆芽,还喜欢做些什么消遣?身子骨可还健朗?”她那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探究的光。
紧接着,没过两日,膳房那个平日里总是低着头、送了份例饭菜就匆匆离开的小太监福安,在摆放碗碟时,也仿佛“无意”中透露了一句,声音细若蚊蚋:“小翠姐姐,听说……二夫人赏了姑爷一套顶好的湖笔徽墨?啧啧,那可是稀罕物儿,咱们姑爷……真是好福气呐。”说完,还不忘飞快地抬眼瞟了一下小翠的神色。
这些零碎的、看似不经意的消息,如同山间悄然汇聚的细小溪流,从不同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持续不断地汇入西北院这片看似封闭的水塘。小翠每次听到,都只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或用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含糊过去,心里那根警惕的弦,却被这些看似寻常的问候与打听,越绷越紧,几乎到了极限。她清楚地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带着某种目的性的力量,正透过府中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人事脉络,小心翼翼地、耐心地窥探着这个院子,窥探着院子里那个被几乎所有视为痴傻无用、本该被彻底遗忘的姑爷。这种感觉,就像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让人脊背发凉。
这一日午后,原本还算明媚的天空,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浓重的、铅灰色的乌云从四面八方堆积而来,沉沉地压低了天际,空气中弥漫着土腥气和雨前的闷热,预示着一场酣畅的春雨即将来临。小翠正带着春草和秋叶,手脚麻利地将院子里晾晒在竹席上、已然达到最佳干燥程度的豆芽,赶紧收拢到干净的簸箕里,准备抢在雨点落下之前搬回屋内。若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水打湿,这些精心制备的豆芽不仅品相会受损,更容易腐坏,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就在这一片忙碌与略显仓促的气氛中,一个穿着青色细布比甲、梳着双丫髻、眉眼伶俐、约莫十四五岁的小丫鬟,提着一个精巧的双层食盒,步履轻快地走进了院子,鞋底落在湿润的泥地上,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小翠姐姐安好。”小丫鬟未语先笑,声音清脆,嘴甜地叫着,一边将手中那个看起来颇有分量的食盒,轻轻放在廊下干燥的石阶上,“奴婢是二夫人院里伺候的小荷。二夫人吩咐了,说前日孙嬷嬷过来,事情办得匆忙,言语间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怕是惊扰了姑爷静养。二夫人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今日特意让小厨房做了几样软糯可口、容易克化的点心,命奴婢送来,一来是给姑爷赔个不是,二来,也是全了长辈关爱晚辈的一片心意。还请小翠姐姐和姑爷万万不要推辞才好。”
小翠停下手中收拢豆芽的动作,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角因为忙碌而渗出的细密汗珠,心中警铃顿时大作!二夫人!又是二夫人!这般接二连三、不依不饶地示好,先是赏赐不合时宜的笔墨,如今又派人送来精致的点心,甚至还用上了“赔罪”这般谦卑的借口……这位平日里几乎毫无存在感的庶母,究竟意欲何为?她所图谋的,绝对不可能仅仅是几颗豆芽或者一点虚名!小翠心念电转,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异样,连忙放下簸箕,脸上挤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又带着几分惶恐的笑容,快步迎上前去:
“小荷妹妹快别这么说,这可真是折煞奴婢和姑爷了!”她语气恳切,带着十足的歉意,“二夫人金枝玉叶,身份尊贵,姑爷他不过是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平日里蒙殿下恩典,能有口安稳饭吃,已是天大的造化,哪里当得起二夫人这般一次又一次的厚爱?这点心……实在是太过贵重了,姑爷他粗鄙惯了,怕是也尝不出什么好坏,白白浪费了二夫人的心意,奴婢们心中实在难安。不如……”
她的话尚未说完,那个名叫小荷的丫鬟却机灵地打断了她,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昵:“小翠姐姐就别跟奴婢客气了,更别说什么推辞的话。不过就是几样厨房里随手做的小点心,值当什么?二夫人常教导我们,要宽厚待人,尤其是对自家小辈。”她话锋微微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凑近小翠,那双灵动的眼睛里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同情与关切的神色,“二夫人还私下跟孙嬷嬷感叹呢,说姑爷年纪轻轻,却……却这般境遇,平日里困在这小院里,也没什么消遣,怪闷的,怪可怜的。我们二夫人心最善,软得很,最是怜惜小辈。还特意嘱咐奴婢带话呢,说若是姑爷不嫌弃,日后得了闲,身子骨爽利的时候,可以常去我们院里坐坐,走动走动。哪怕……哪怕就是陪二夫人静静地坐一会儿,说几句闲话,解解闷也是好的。总强过一个人在这院里,孤零零的。”
去二夫人院里坐坐?陪二夫人说说话?小翠的心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坠入了冰窟,四肢瞬间变得冰凉!让一个心智不全、言行无状的“傻子”,去一位深居简出、辈分高的夫人院里“坐坐”?去“陪”她“说话”解闷?这理由听起来是何其的荒谬与不合常理!其背后隐藏的用意,恐怕绝非表面这般简单,更像是一个精心编织的、看似温和实则危险的陷阱!小翠几乎能想象到,一旦姑爷踏进二夫人的院子,无论发生什么,或者被“看到”什么,都可能成为对方手中可以利用的把柄!到那时,她们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就在小翠心念急转,思索着该如何稳妥地回绝这看似亲切、实则包藏祸心的“邀请”,而又不至于立刻撕破脸皮、得罪二夫人时,或许是闻到了食盒缝隙中飘散出的、那股诱人的甜香气味,李牧大概是觉得屋里待着无趣,又晃晃悠悠地从那间昏暗的屋子里踱了出来。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目光有些呆滞地扫过院子,最后,直勾勾地定格在了小荷放在石阶上的那个精巧食盒上。他的鼻子用力吸了吸,脸上立刻露出了那种孩童看到糖果般的、毫不掩饰的馋涎欲滴的表情,含糊不清地嘟囔道:“香……好香的味道……是……是什么好吃的?”
小荷见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立刻抓住这个机会,上前一步,动作麻利地打开了食盒的盖子。顿时,几样做得极其精致小巧、形状可爱、散发着浓郁奶香与蜜糖甜香的点心,呈现在众人面前,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食欲大动。“姑爷,您看,这是二夫人特意赏给您吃的点心,可甜了,可好吃了,您快尝尝?”小荷的声音带着诱哄的意味。
李牧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伸出他那双沾着泥污和木屑的手,就要直接朝着食盒里那块最漂亮的、做成小兔子形状的糕点抓去。
“姑爷,且慢!”小翠心中大急,也顾不得许多,连忙上前一步,轻轻拦住了李牧的手。她强压下心中的慌乱,对李牧柔声劝道,同时拼命地对他使着眼色,希望他能看懂自己的暗示,“姑爷,您忘了?咱们刚用过午饭没多久,肚子还饱着呢。这时候立刻吃点心,最容易积食了,肚子会疼的。咱们先让春草把点心收起来,放到屋里去,等晚些时候,您肚子饿了,咱们再吃,好不好?”
李牧看了看食盒里那些诱人的点心,又扭头看了看小翠,嘴巴立刻撅得老高,脸上写满了不满和委屈,像个没能立刻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耍赖般地跺了跺脚,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不嘛!现在就要吃!我现在就要吃!甜甜的……闻着就好吃!我现在肚子就饿了!”
小荷在一旁看着,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换上担忧的表情,帮着劝道:“小翠姐姐,你看姑爷这馋样,怕是忍不到晚上了。反正这点心做得软和,就是立刻吃了也不碍事,不如就让姑爷尝一块嘛,难得姑爷这么喜欢。若是真积了食,奴婢回去禀明二夫人,请个大夫来看看也就是了。”
小翠心中焦急万分,正不知该如何破解这僵局,既不能强硬拒绝惹怒二夫人的人,又绝不能让姑爷在这种情况下、当着对方的面吃下这来历不明的点心。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牧却忽然像是被什么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他放弃了继续纠缠点心,目光被食盒旁边、一块用来垫在食盒底部防滑的、颜色鲜亮夺目(似乎是某种锦缎的边角料)的碎布头给吸引住了。他弯下腰,好奇地捡起那块布头,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仔细看着,脸上露出了发现新大陆般的新奇表情,然后他将那块布头举到小荷面前,傻呵呵地、带着一种纯粹的渴望问道:“这个……这个花花……好看!亮亮的!还有吗?像……像蝴蝶翅膀!给我玩玩好不好?”
小荷被他这完全出乎意料的转折弄得猝不及防,愣在了当场,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块不起眼的碎布头,讷讷地回答:“这……这就是块普通的、没什么用处的碎布头,厨房里拿来垫东西的,多的是……”
“我要!我要好多好多这样的!”李牧像个发现了宝藏的孩子,紧紧攥着那块布头不放手,眼神执拗而期待地看着小荷,甚至提出了一个孩子气的、令人啼笑皆非的交易,“你去给我拿!用……用这些点心换!点心都给你,你把布头都给我!”
小翠在一旁看着,心里猛地一动,仿佛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她立刻接口,语气带着十足的无奈和深深的歉意,对小荷说道:“小荷妹妹,你看……这……唉!姑爷他就这样,心智如同三四岁的孩童,看到什么颜色鲜艳、新奇好玩的东西,就挪不动步,比看到好吃的还上心。这点心既然是二夫人特意赏下来的心意,我们本不该、也万万不敢推辞,只是……只是姑爷他如今……他如今就看上这块布头了,怕是这会儿就算把龙肝凤髓摆在他面前,他也不稀罕了。要不……你看这样行不行?这点心,要不你先拿回去?等姑爷什么时候对这块布头没了兴趣,玩腻了,咱们再说点心的事?”
小荷看着紧紧攥着那块破布头、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李牧,又看看站在一旁、一脸“我也没办法、姑爷就是这样”的为难表情的小翠,一时竟僵在了那里,进退维谷。她今日奉命前来,首要任务是送出点心,示好安抚,其次便是试探西北院的反应,尤其是这位“傻姑爷”的真实状况,最好能促成日后“走动”的可能。她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设想了好几种对方可能推拒的理由以及应对之法,却万万没有料到,这“傻姑爷”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竟然对二夫人赏赐的、足以让许多下人眼热的精致点心表现得兴趣缺缺,反倒对一块垫食盒的、一文不值的破布头情有独钟,甚至提出了如此荒唐的“交换”条件!这让她所有精心准备的说辞和算计,全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毫无着力之处!
“这……这点心是二夫人特意吩咐赏下来的,代表了二夫人的心意,奴婢……奴婢怎好再原封不动地拿回去……”小荷脸上那训练有素的笑容终于有些维持不住了,露出了些许为难和尴尬。
“那就留下吧。”小翠立刻从善如流,语气反而变得轻松了一些,仿佛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只是姑爷现在的心思全在这布头上了,这点心就算留下,怕是也要放到坏了,白白浪费了二夫人一番美意,那才是真正的罪过。不如这样,这块布头呢,我们就厚着脸皮留下了,给姑爷玩。这点心呢,就算是我们姑爷转送给小荷妹妹,还有二夫人院里辛苦伺候的姐妹们都尝个鲜,也算是我们姑爷回报二夫人关爱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如何?这样,既不辜负二夫人的赏赐,也全了姑爷的‘玩性’,两全其美,妹妹回去也好交代。”
小荷张了张嘴,还想再努力一下,说些什么来挽回局面,或者至少完成“邀请”的传达。但看着李牧那副“不给我更多布头我就闹”的、十足的孩子气执拗模样,再看看小翠那一脸“我也管不了”的无奈表情,她知道,今日这差事,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按原计划圆满完成了。继续僵持下去,只会更加尴尬,甚至可能引起对方的警觉。她只好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里已经带上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挫败感:“姐姐……姐姐真是说笑了。那……那奴婢就先告退了。这布头……奴婢回头去厨房问问,若……若还有类似的,再给姑爷寻些来玩玩。”
说完,她有些仓促地、几乎是逃离般地对着小翠行了个礼,然后提起那个几乎原封未动、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重的点心食盒,脚步匆匆地离开了西北院,那背影甚至带着几分狼狈。
看着小荷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外,与远处灰蒙蒙的天色融为一体,小翠一直强撑着的肩膀才猛地松懈下来,后背早已被一阵阵后怕的冷汗浸湿,凉飕飕地贴在肌肤上。她扶着旁边的廊柱,才勉强站稳,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了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
她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向依旧蹲在石阶旁的李牧。只见他正拿着那块好不容易“换来”的碎布头,开始笨拙地试图把它缠绕、系在一根他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光秃秃的小木棍上,嘴里还哼着那永远不成调、古怪难听的曲子,神情专注而满足,仿佛刚才那场暗藏机锋、步步惊心的交锋,从头到尾都只是他眼中一场与己无关的、嘈杂的闹剧。
“姑爷……”小翠走到他身边,缓缓蹲下身,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劫后余生般的颤抖与试探,“您……您刚才……是不是……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她紧紧地盯着李牧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混沌的迷雾中,寻找一丝一毫清明的痕迹。
李牧闻声,动作停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用那双仿佛永远也聚焦不了、茫然无知的眼睛,毫无情绪地看了小翠一眼,似乎完全不明白她在问什么。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杰作”,脸上立刻焕发出一种纯然的兴奋与得意,高高举起手里那根系着五彩碎布头、看起来不伦不类、滑稽可笑的小木棍,在空气中用力地晃了晃,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毫无心机的傻笑,献宝似的说道:“看!我的旗旗……好看!亮亮的!像……像戏台上的大将军!呜哇——冲啊!”
小翠看着他脸上那纯然无知、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笑容,听着他那幼稚可笑的话语,心中那点刚刚因为局势逆转而升起的、怀疑姑爷是故意装傻、暗中出手化解危机的念头,又开始剧烈地动摇起来。或许……真的只是巧合?姑爷只是恰好在这个关键时刻,被那块颜色鲜艳的布头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那些看似机锋的举动,真的只是痴傻孩童不可预测的本能反应?
她有些疲惫地站起身,仰头望着天空中越积越厚、仿佛随时都会倾泻而下的乌云,心中的忧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像这天气一样,更加沉甸甸地压了下来。二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厌其烦地试探,这次甚至直接抛出了“邀请”的诱饵。这次她们虽然侥幸利用姑爷的“痴傻”作为盾牌,勉强搪塞了过去,但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耐心十足,绝不会因为一次小小的受挫就轻易放弃。她们就像暴风雨来临前,被困在脆弱巢穴里的幼鸟,看不清外面翻涌的云层后隐藏着怎样的风浪与危险,只能凭借着一丝求生的本能,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那些从四面八方伸进来的、带着伪装却依旧锋利的爪牙。
李牧依旧在廊下,旁若无人地玩着他的“大将军旗旗”,挥舞着,奔跑着,玩得津津有味,自得其乐。只是,在他偶尔因为追逐“旗帜”而低下头、长长的乱发遮挡住大半张脸的瞬间,那低垂的、被阴影覆盖的眼眸深处,会有一丝极快的、如同寒夜里流星划破天际般冷冽而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根本无法捕捉,更无从确认。
投石问路吗?
他心中无声地冷笑。
那便好好看看,你们投过来的这块“顽石”,会不会……反过来硌了你们自己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