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上那场近乎悲壮的公开“演示”,如同在沉闷压抑的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王老五和小翠的预期。最初几日,围观者大多抱着猎奇、看热闹乃至幸灾乐祸的心态,指指点点,冷嘲热讽之声不绝于耳。然而,人心毕竟是肉长的。当众人亲眼目睹王老五夫妇如何将那些品相本就不佳的豆子,一遍遍在清澈的井水中淘洗,如何耐心剔除每一颗可能存在的杂质,如何用干净得发亮的瓦盆、雪白的湿布,像呵护婴孩般照料着那些豆种,看着豆芽一日日破皮、抽茎,长出虽然纤细却洁白无瑕的嫩芽时,许多原本质疑的目光,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那是一种近乎原始的、对“干净”与“勤劳”的本能认同。尤其是一些常年在市集买菜、深知食材好坏的主妇们,开始私下交头接耳:“你看人家这手法,这讲究,比咱自家发豆芽还上心哩!”“就是,那水清亮得能照见人影,豆子也挑得仔细,这样的豆芽,能有什么问题?”“怕是真被人给坑了……”舆论的风向,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朝着对西北院有利的方向偏移。
虽然那盖着顺天府大印的封条依旧刺目地贴在摊位上,扣押的货物也迟迟未能发还,但那股欲将他们彻底压垮、窒息而亡的无形压力,似乎因为这倔强而透明的“表演”,被撬开了一丝缝隙。连每日例行公事般前来巡视的周税吏,那总是阴沉着的脸上,也少了几分最初的凌厉杀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的、带着些许烦躁与不确定的沉默。他背着手,在距离演示摊点十几步外的地方来回踱步,锐利的目光扫过王老五夫妇,扫过那些日益白嫩的豆芽,也扫过周围议论纷纷的百姓,却罕见地没有上前干涉或驱赶。
然而,西北小院内的气氛,却并未因市集上这微妙的转变而变得轻松明朗。小翠心里如同明镜一般,这“演示”不过是绝境中无奈的反击,是濒死之人的最后一声呐喊,固然能博取一些同情,制造一些舆论,但若不能找到真正的突破口,拿出实质性的证据,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越发不利。王老五带回来的消息也印证了她的担忧:那位在顺天府衙当书吏的赵先生,虽有心相助,却也私下坦言,府衙内部对此事看法分歧不小。有人认为单凭几颗所谓“霉烂”的豆子和一面之词的告发,证据过于薄弱,难以定罪;但也有人坚持“民不举官不究,既然有人告发,且持有物证,官府便不能置之不理,需得查个水落石出”,主张继续施压。这种僵持的局面,对于毫无根基的他们而言,无疑是最危险的。
更让小翠心头如同压着巨石的是,市集上那个以六文钱低价倾销豆芽的竞争对手,生意依旧火爆得刺眼。尽管王老五夫妇的“演示”吸引了不少眼球和议论,但对于大多数囊中羞涩的升斗小民而言,低廉的价格无疑是最大的诱惑。那摊子前依旧人头攒动,购买者络绎不绝。而对方摊主,那个面色木然、眼神却偶尔闪过一丝精明的中年汉子,对于王老五这边闹出的动静,似乎完全无动于衷,依旧稳坐钓鱼台,按部就班地售卖着他的廉价豆芽。这种异乎寻常的镇定,反而让小翠更加确信,这背后定然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支撑,其目的绝不仅仅是抢生意那么简单,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旨在将他们彻底扼杀在萌芽状态的围剿。
这一日,天色有些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让人心头无端发闷。李牧没有像往常那样,执着地蹲在屋檐下削他那仿佛永远也削不完的木棍,而是难得地走出了那间昏暗的屋子,背着手,在他那些视若珍宝的、用于发豆芽的大水缸之间慢悠悠地转着圈子。他时而停下脚步,用指关节轻轻敲击着厚重的缸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时而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到缸沿,仔细观看着缸底沉淀的、几乎肉眼难辨的些许杂质;嘴里依旧念念有词,翻来覆去还是那些“老神仙”、“仙气要足”、“水要甜要净”之类的呓语。小翠和春草、秋叶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只当他是痴病发作,各自埋头忙着手里的活计,筛豆的筛豆,洗布的洗布,并未过多留意。
忽然,李牧在其中一口用了有些年头、釉色已略显斑驳的大水缸前停住了脚步。他歪着头,眉头紧紧皱起,像是遇到了什么极难理解的事情,盯着那平静的水面看了许久许久。然后,他伸出那根总是沾着泥污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入水中,在缸底轻轻一划,蘸起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微尘,放到鼻尖下,用力地嗅了嗅。下一刻,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嫌弃和委屈的怪异表情,仿佛闻到了什么极其令人不悦的气息。
“水……不甜了……坏了……”他嘟囔着,声音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执拗和不满,“有……怪味道……臭臭的……老神仙不喜欢……要生气……”
小翠正在不远处用一个细孔竹筛仔细筛选着豆子,闻言抬起头,疑惑地走了过来,柔声道:“姑爷,您是不是弄错了?这水是春草刚从那口甜水井里打上来的,奴婢亲眼看着的,清亮着呢,怎么会有什么怪味?”她说着,也凑近水缸闻了闻,除了井水特有的、略带土腥的清新气息,并无任何异味。
李牧却不理会她的解释,固执地指着那口大水缸,用力摇头:“这个缸……不好!水放在里面就变坏了!换个缸!要那个……那个新的!”他抬起手臂,指向角落里一个闲置的、体积略小些、但陶质明显更细腻、釉色也更光洁的陶缸。
小翠只当他是痴病又犯了,在无理取闹。这口水缸虽然旧了些,但一直用着,也没见出过什么问题。况且,移动这么多豆芽和清水,甚是麻烦。但她深知跟一个傻子讲不通道理,更不愿在这紧要关头因这点小事惹他不快,平添变数,便压下心中的些许不耐,招呼春草和秋叶过来帮忙。
三个丫鬟费了不小的力气,才小心翼翼地将那口大缸里正在培育的豆芽,连带着清水,一点点舀出,暂时安置在其他容器里,然后将大缸清空、倒扣沥干。接着,她们又将角落里那个小陶缸里里外外刷洗得干干净净,直到缸壁摸起来光滑如镜,这才重新打满清澈的井水,将豆芽仔细地移入新缸,覆盖上湿润的白布。
整个过程中,李牧就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双手拢在破旧的袖子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忙碌,直到一切安排妥当,他才像是终于满意了,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恢复了那种懵懂的神情,又晃晃悠悠地走开了,留下三个气喘吁吁、面面相觑的丫鬟。
小翠看着他消失在屋角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角渗出的细汗。然而,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刚才被李牧指认“水不好”的那口闲置下来的大水缸时,却猛地定住了。只见那缸底内壁,靠近底部的地方,似乎……隐约覆盖着一层极淡的、黄褐色的、几乎与缸体本身颜色融为一体的沉积物?像是经年累月留下的水垢,又似乎……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黏腻感?
这个发现,如同一点微弱的火星,猝然溅入了小翠早已被各种焦虑填满的心田。她心中猛地一动,快步走到那口大缸旁,蹲下身,用手指在内壁那层沉积物上轻轻刮了一下,指尖传来一种极其细微的、沙砾般的粗糙感。她将指尖凑到鼻尖,这次,她似乎真的闻到了一种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类似于……铁锈混合着某种腐朽物质的沉闷气息?
难道……姑爷说的“怪味道”,是指这个?他不是在无理取闹?他那混沌的、异于常人的感知,真的能察觉到这连她们都几乎忽略不计的、水缸内壁细微沉积所带来的、常人根本无法感知的异味?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疯狂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她的整个心神。她猛地回想起之前姑爷反复念叨、近乎偏执的“干净”,以及王老五在市集上演示时,极力向围观者强调的“干净井水”、“干净瓦盆”……难道,姑爷对“干净”二字的理解和要求,已经苛刻、敏锐到了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连盛水容器内壁那微不足道的、岁月留下的痕迹,都被他视为对“净”的亵渎,会污染“仙气”,影响豆芽的品质?
还是说……他那看似混乱的思维背后,真的隐藏着某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对事物本质的直觉?
小翠不敢再深想下去,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莫名地加快,手心也因为某种莫名的激动而微微出汗。如果……如果连盛水的容器都如此讲究,容不得半点“不净”,那么,对于那些大规模、低成本发豆芽,意图挤垮他们的竞争对手来说,他们为了追求产量和利润,又会使用什么样的容器和水源?他们的“干净”标准,又会是如何?
这个隐约的猜测,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是王老五从市集回来了。他的脸色比前几日更加凝重,眉头紧锁,仿佛又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小翠姑娘,”他快步走到小翠身边,刻意压低了声音,同时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正在不远处收拾工具的春草和秋叶,将小翠引到院中那棵老槐树的阴影下,“我这边,总算打听出点眉目了,关于那个低价摊子的。”小翠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屏住呼吸听着。
“那个摊主,嘴风很紧,寻常法子根本套不出话。”王老五低声道,“我使了些钱,找了个跟他相熟的地痞,装作无意间喝酒套近乎,灌了他不少黄汤,他才迷迷糊糊漏了点口风。他说……他也就是个跑腿的,背后是‘陈记粮行’在供货,他只管卖,拿点辛苦钱。”
“陈记粮行?”小翠对这个名字感到十分陌生,在她的认知里,公主府的采买似乎与这家粮行并无太多往来。
“是城南一家不大不小的粮行,”王老五解释道,脸色更加难看,“东家姓陈,据说……跟咱们府上的钱管事,是拐着弯的远房亲戚,平日里走得颇近。”
钱管事!果然是他!小翠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窖!怪不得!怪不得库房之前会那般蹊跷地供应劣质豆子!怪不得这市集上的竞争对手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有恃无恐,低价倾销!原来根子在这里!是钱管事内外勾结,想要彻底断了他们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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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王老五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懑,“我婆娘多了个心眼,连着几天天不亮就偷偷去市集那边盯着。她发现,每天凌晨,天色还暗着的时候,‘陈记粮行’都会派专人,推着独轮车,往那个摊子上送东西,用厚厚的粗布盖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具体是啥,但看那形状和伙计小心翼翼的样子,八成就是已经发好的豆芽!他们自己根本不做这费时费力的活儿,只是从粮行拿货,转手贩卖!这分明就是冲着咱们来的,想用这赔本的低价,硬生生把咱们挤垮,让咱们在这市集上再无立足之地!”
小翠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气,从脚底板沿着脊椎一路窜上了天灵盖,让她四肢冰凉,头皮发麻。内外勾结,步步紧逼!断原料,毁名声,抢市场!这是要把他们往死里整,不给他们留下一丝一毫的活路啊!
“还有那个周税吏,”王老五继续道,语气中充满了鄙夷,“赵先生那边也隐约打听到,他最近确实手头紧得很,不仅在‘醉仙楼’欠着酒钱,还在城外几个赌坊欠了一屁股债,被催债的逼得都快当裤子了。而‘陈记’那边,没少给他‘孝敬’,光是这个月,就好几笔了。”
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钱管事”这个名字串联了起来,指向了一个清晰而可怕的阴谋。知道了幕后黑手,小翠却没有丝毫拨云见日的轻松,反而感到了更深的无力与绝望。知道了又能怎样?他们无凭无据,难道能仅凭这些猜测,就去公主面前告发一个在府中经营多年、颇有实权的管事吗?谁会相信他们这些下人的一面之词?只怕打蛇不死,反遭其噬!
绝望的情绪,再次如同冰冷粘稠的泥沼,将她一点点吞噬。她失魂落魄地走到屋檐下,背靠着冰凉的土墙,看着那些在春日黯淡光线下,依旧努力生长、显得格外翠绿可爱的豆芽,只觉得无比的讽刺与悲凉。这些凝聚了姑爷莫名执念、她们辛苦付出的“如意菜”,如今却成了招致灾祸的根源。
李牧不知何时又溜达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刚捏好的、奇形怪状、勉强能看出是个圆球状的泥巴团子。他看看面色灰败、眼神空洞的小翠,又看看一旁满脸愤懑却又无可奈何的王老五,似乎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低气压。他歪了歪头,忽然把手里的泥巴团子递到小翠面前,脸上挤出一个傻呵呵的、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给你……玩……好看……像……像球球……”
小翠此刻心乱如麻,哪里还有心思理会这孩童般的把戏,只是勉强摇了摇头,连话都不想说。
李牧却不依不饶,执拗地举着那个粗糙的泥团,几乎要戳到小翠的脸上,嘴里反复嘟囔着:“玩嘛……玩玩嘛……像……像豆子……圆圆的……滚滚的……”
王老五看着那丑陋的泥团,又看看李牧那不通世事的傻样,再想想自己等人面临的绝境,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疲惫与苦涩:“姑爷,现在可不是玩泥巴的时候啊……咱们的豆芽生意,咱们的生路,怕是真要被人彻底抢走、断送了……”
李牧像是完全没听懂王老五话中的沉重,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被地上排队行进的一队黑色蚂蚁吸引了,立刻蹲下身,津津有味地观察起蚂蚁搬家的宏大工程,将泥团和小翠都抛在了脑后。
小翠怔怔地看着李牧蹲在地上的背影,那背影单薄而脆弱,与这世间的险恶显得格格不入。她的目光又落回自己手中那个被强行塞过来的、尚且带着湿气的泥巴团子。粗糙,丑陋,毫不起眼。
豆子!圆圆的!像这个泥团!
陈记粮行!每天凌晨送货!用布盖着!
姑爷对“干净”近乎偏执的、超越常理的要求……
还有……周税吏那填不满的贪欲和债务……
这几个原本孤立、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猛地碰撞、拼接在了一起!
一个模糊的、大胆到近乎疯狂、冒险到如同走钢丝的计划轮廓,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毒菇,骤然显现!这个计划风险极大!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一旦某个环节出错,或者判断失误,等待他们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但是,如果成功,或许就能抓住那背后黑手的狐狸尾巴,就能打破眼前这令人窒息的死局!就能为姑爷,为她们自己,搏出一线生机!
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粗重,胸口剧烈起伏,脸色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激动而泛起异样的潮红。她猛地伸出冰冷的手,一把抓住了身旁王老五的胳膊,因为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王大哥!”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但那双看向王老五的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你……你信不信我?信不信姑爷?”
王老五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和手上传来的力道弄得一愣,胳膊上传来清晰的痛感:“小翠姑娘,你……你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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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管!你就回答我!”小翠死死地盯着他,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将他烫伤,“信不信我和姑爷?!”
王老五看着小翠眼中那股混合着绝望与希望的、近乎疯狂的火焰,又侧头看了看旁边依旧懵懂无知、全神贯注于蚂蚁世界的李牧,想起这段时日姑爷那看似痴傻、却总在关键时刻带来一丝诡异转机的行为,想起小翠一直以来的尽心竭力,他把心一横,钢牙紧咬,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我信!”“好!”小翠像是得到了某种最终的确认,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都压下去。
她凑到王老五耳边,用极低极低、如同蚊蚋般的声音,语速极快地将自己那个刚刚成型、还带着毛刺的疯狂计划,简明扼要地说了出来。王老五凝神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疑惑,迅速转变为震惊,再到难以置信,最后甚至染上了一丝明显的恐惧!这计划……何止是冒险!简直是在拿所有人的性命前程做赌注!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这……这……这能行吗?”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声音嘶哑,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不知道!”小翠斩钉截铁,眼神锐利如刀,“但这是我们眼下唯一能主动去做、去破局的事情!坐以待毙是死!拼死一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你就说,干?还是不干?!”
王老五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额头上青筋隐现。他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仿佛随时会压下暴雨的天空,又低头看了看脚下这片他们赖以生存、却也危机四伏的土地,脑海中闪过婆娘被衙役推搡时惊恐的眼神,闪过钱管事那阴冷的三角眼,最终,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色,重重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干!”
是夜,月黑风高,浓云彻底遮蔽了星月之光,整个京城陷入一片沉沉的黑暗与寂静之中,只有更夫梆子的声音,在空旷的街巷间孤独地回响
。城南,“陈记粮行”那不算起眼的后院墙外,悄然出现了两个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正是王老五和他一个信得过的、早年
曾一起混迹行伍、身手矫健且口风极严的把兄弟。
按照小翠那大胆到近乎异想天开的计划,他们需要冒险潜入粮行内部,找到对方发豆芽的作坊或仓库,亲眼确认,对方是否真的在豆芽培育过程中,使用了什么“不干净”的手段——比如,是否为了催生豆芽、防止腐烂而使用了什么不该用的药物或污水;或者,他们所用的水源、容器,是否存在问题。
小翠内心深处有一种近乎直觉的坚信:姑爷对“干净”那近乎偏执的要求,绝非空穴来风!对方如此大规模、低成本地发豆芽,以如此低的价格倾销,其背后定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定然在某个环节上,“不干净”!
两人皆是行伍出身,身手利落,配合默契。他们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过那不算高的后院土墙,轻巧地落入院内。
院内堆放着不少鼓鼓囊囊的粮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谷物特有的、混合着灰尘的沉闷
气息。他们借着粮袋和杂物的阴影作为掩护,小心翼翼地沿着墙根摸索前行,耳朵警惕地捕捉着四周的任何动静。
很快,在一间位于院落最偏僻角落、窗户里透出微弱昏黄油灯光亮的仓房外,他们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压低的说话声和器物碰撞的声响。
王老五心中一动,对同伴使
了个眼色。他舔湿手指,用极其轻柔的动作,在陈旧的窗纸上,小心翼翼地戳开一个不起眼的小洞,然后屏住呼吸,将眼睛凑
了上去。仅仅是一眼,王老五的心脏就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冲上了头顶!
只见仓房内,几个伙计正围着几个巨大的木盆忙碌着,将盆里那白花花、水灵灵的豆芽快速地分装到竹筐里。而就在仓房最里面的墙角,赫然并排摆放着三四个硕大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桶!那木桶的桶壁上,竟然沾满了厚厚一层滑腻腻、黄绿相间、令人作呕的黏腻物质!即使隔着一段距离,王老五似乎也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腥臊与腐烂气息的恶臭!
一个伙计正用一个长柄木勺,从其中一个木桶里,舀起那浑浊不堪、甚至带着些许泡沫的污水,“哗啦”一声倒入旁边一个正准备用来发豆芽的空盆中!是了!就是这里!他们果然用了不干净的水!这哪里是井水?这分明是……是某种污秽不堪的“肥水”!
王老五强压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和内心的狂跳,正想再凑近些,看清楚那木桶里到底是什么,或者听听那些伙计会不会说些什么关键信息时,忽然,仓房内一个穿着体面些、像是管事模样的人,骂骂咧咧地朝着墙角这边走了过来,声音清晰地传到了窗外:
“动作都他妈利索点!磨磨蹭蹭的!明天一早还要给周爷那边送‘孝敬’呢!耽误了事,仔细你们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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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的,这‘肥水’劲儿是大,豆芽长得快,可这味儿真他娘的冲死个人!下次得多兑点清水才行,不然还没运到市集,就得把人熏跑了!”周爷?孝敬?
“肥水”?王老五和他那把兄弟在窗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震惊与一种近乎狂喜的确认!
果然!果然牵扯到周税吏!而且,他们果然用了肮脏污秽的“肥水”来发豆芽!这简直是丧尽天良!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院落里靠近前门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凶猛的犬吠!紧接着,是一个守夜人带着睡意的、警惕的呵斥声:“谁?!谁在那里?!干什么的?!”“不好!被发现了!快走!”王老五心头一紧,低喝一声,两人反应极快,凭借多年行伍生涯练就的本能和进来时对地形的瞬间记忆,毫不犹豫地朝着与来时方向
相反的、更靠近后院角落的一处矮墙,如同两道黑色的轻烟,迅捷无比地窜了过去,手脚并用,利落地翻墙而出,身影迅速融入了外面更深沉的夜色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仓房内的伙计和那个管事被院内的动静惊动,猛地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家伙,却只看到两个模糊的黑影在墙头一闪而逝,以及墙头几丛被碰到的杂
草在轻微晃动。“妈的!有贼!快追!
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管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气急败坏地吼道,立刻派人去追,同时心惊胆战、目光慌乱地看向墙角那些散发着浓重异味的木桶,声音都变了调,“快!快!快把这些‘肥水’桶给我藏到地窖里去!用
草席盖严实了!快!千万别让外人看见了!快啊!”
这一夜,“陈记粮行”的后院,注定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而顺利逃脱、并未被抓住任何把柄的王老五和他那把兄弟,则带着那惊鸿一瞥看到的、足以颠覆整个局面的、骇人听闻的秘密,以及那句如同定罪铁证般的“周爷”和“孝敬”,如同怀揣着两块烧红的烙铁,拼尽了
全身的力气,朝着公主府的方向,发足狂奔。
王老五不知道,他今夜冒险带回来的,不仅仅是一个关乎豆芽干净与否的秘密,更是一把能够点燃熊熊烈火、将幕后黑手烧得原形毕露的、危险而又至关重要的钥匙。
而此刻,公主府西北小院内,一片寂静。李牧独自站在那扇破旧的支摘窗后,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墙壁与沉沉的夜幕,准确地投向王老五消失的方向。清冷的夜风从窗缝灌入,吹动他额前凌乱的发丝,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只有那双在漆黑夜里,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眸深处,有一点微光,如同暗夜中遥远的寒星,冷静地、笃定地闪烁着。
水,已经被彻底搅浑,深不见底。接下来,就该轮到那些一直躲在暗处、自以为掌控一切的“鱼”,在惊慌失措中,自己露出马脚,甚至……
主动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