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瘫坐在地上,压抑的呜咽声像是被揉碎了的秋雨,一点点浸湿着西北小院本就沉闷的空气。春草和秋叶吓得如同寒风中的鹌鹑,紧紧偎依在廊柱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丝声响就会招来那传说中锁链加身的厄运。衙役查封摊子、锁拿人犯的消息,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仿佛下一刻,那凶神恶煞的官差就会破门而入,将她们也如同王老五婆娘一般拖走,投入那暗无天日的牢狱。
然而,置身于这片绝望氛围中心的李牧,却像是活在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里。他嘴里依旧哼着那不成调、谁也听不懂的古怪曲子,晃晃悠悠地走到院角那堆码放还算整齐的柴火旁,弯腰捡起几根粗细不一、形态各异的木棍,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又慢吞吞地踱回他常待的屋檐下,重新坐定。他拿起那把刃口早已钝缺、却始终带在身边的小刀,心无旁骛地、一下下地继续削刮起手中的木棍来,木屑簌簌落下,在他脚边积了薄薄一层。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他手中正在雕琢的不是什么破烂木头,而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外界的一切纷扰、哭喊与恐惧,都与他毫无干系。
“姑爷!您……您倒是说句话,想想办法啊!”小翠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他这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心头那股悲愤混合着绝望,几乎要喷薄而出,“王大哥和他婆娘要是真被抓紧衙门,屈打成招,胡乱认了罪,咱们……咱们可就全完了!谁也跑不了!”
李牧削木头的动作微微一顿,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万年不变的、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的懵懂表情。他眨了眨那双似乎总是对不准焦距的眼睛,像是在努力理解小翠话语中蕴含的恐怖含义,然后,他伸出一根沾着木屑和泥污的手指,有些迟疑地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颤巍巍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含糊不清地嘟囔道:“想……想什么办法?不用想……老神仙……老神仙会管的……他们……他们抓错人了……豆芽是好的……水灵灵的……老神仙知道……都知道的……”
“老神仙!老神仙!哪来的什么老神仙啊!”小翠积压的情绪终于彻底崩溃,声音变得尖锐而凄厉,带着哭腔喊道,“那都是您自己平日里胡诌的!当不得真!现在是要见真章、要掉脑袋的时候了!衙门的大牢、衙役的杀威棒,那可是实打实的!不是什么老神仙能变没的!”
就在这绝望的哭喊声中,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带着焦急的呼唤:“小翠姑娘!小翠姑娘!快开门!是我,王老五!”这声音如同黑暗中投射进来的一线微光,小翠猛地从地上弹起,也顾不上擦拭满脸的泪痕,踉踉跄跄地扑到院门前,颤抖着手拉开门闩。只见王老五如同一阵风般挤了进来,他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和尘土混合的污迹,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得吓人,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还强撑着最后一丝属于军伍之人的镇定。
“姑爷,小翠姑娘,暂时……暂时没事了!人没被抓走!”王老五一边喘气,一边急急地说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我拼了命赶过去的时候,正好遇到常来咱们摊子买豆芽的、在顺天府衙当书吏的赵先生路过。他认得我,上前拦住了周税吏他们,问了缘由,又私下里说了几句什么,周税吏他们才暂时收了锁链,没把我婆娘当场锁走。只说摊子先封着,所有的豆芽作为‘赃物’扣下,让我婆娘随时候传,不得离开京城半步。赵先生后来偷偷拉住我,跟我说,这事……怕是背后有人故意搞鬼,那告发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拿出了几颗所谓‘霉烂生虫’的豆子作为物证,周税吏他们也是奉命行事,证据面前,不好直接放人。”
小翠听到人暂时没被锁进大牢,一直悬在喉咙口的心终于往下落了落,但依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透不过气来:“候传?那……那接下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吧?这‘候传’要候到什么时候?摊子一直封着,咱们喝西北风吗?”
王老五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依旧坐在屋檐下、专心削木头的李牧,却见姑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他们这番关乎生死的对话,不过是恼人的蚊蝇嗡嗡。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向小翠,压低了声音,语气凝重:“赵先生私下暗示我,这事要想翻过来,关键在两点:其一,咱们得想办法证明,咱们的豆芽没问题,是干净能吃的;其二,最好能找出那个告黑状的人,或者……揪出背后指使的人。否则,光是这‘随时候传’四个字,就能把人活活拖死,咱们的摊子,这辈子也别想再开了。”
证明豆芽没问题?小翠的目光茫然地扫过院子里那些排列整齐的瓦罐。最好的、品相顶级的豆芽,每日都雷打不动地送入宫中,那是严嬷嬷亲自盯着、绝不能出错的。次一等的、之前用来应对市集竞争的,大部分也都被衙役当作“罪证”收缴走了。如今院子里剩下的,要么是些歪瓜裂枣实在不堪用的,要么就是还在瓦罐里没长成的嫩芽。拿什么去证明?空口白牙吗?
找背后指使?小翠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她们不过是这深宅大院里最底层、最微不足道的存在,连府里那些有点头脸的管事都未必能见得到,哪有那个本事和门路去查探这等阴私之事?
“证明……怎么证明?”小翠的声音干涩,充满了无力感,“咱们现在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一直沉默着,只有削木头声作为背景音的李牧,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他拿起那根被他反复削磨、前端已然变得异常尖锐的木棍,对着天空中透过云层缝隙洒下的、有些惨淡的阳光看了看,似乎在检验它的锋利程度。然后,他弯下腰,用那根尖利的木棍,开始在身前干燥的泥地上,慢吞吞地、一笔一划地划拉起来。他划得很专注,很用力,嘴里依旧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声音断断续续:“豆芽……是好的……水灵灵的……老神仙给的……水……井水……干净的……要清……豆子……豆子……要挑……坏的……不要……”
他划拉出来的,是一些杂乱无章、歪歪扭扭的线条和大小不一的圆圈,在旁人看来,与孩童的涂鸦无异,根本不知所云。但紧紧盯着他动作的王老五,看着看着,那双原本布满焦虑和血丝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一道亮光!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猛地蹲下身,几乎将脸贴到了地面上,仔仔细细地辨认着李牧那看似无意识、毫无逻辑的涂鸦——那线条隐约串联、勾勒出的形状,不正是……院中那口石井的井台吗?还有……那圆圈代表着豆子,旁边划出的波浪线,是代表清水?豆子入水、被反复淘洗的过程?
“姑爷……您,您是说……”王老五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试探,“咱们的豆芽,从最开始的挑选豆种,到一遍遍的清洗,用的都是最干净的东西?每一步都清清楚楚,坦坦荡荡?经得起查验?”
李牧抬起头,用那双茫然空洞的眼睛,毫无情绪地看了王老五一眼,似乎没听懂他的问题。然后,他又低下头,继续用那根尖锐的木棍,在地上那些代表井水和豆子的圆圈上,反复地、用力地点着,戳着,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那几个简单的词汇:“干净……老神仙喜欢干净……坏豆子……不要……水……要清……要清……”
王老五猛地从地上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眼前甚至黑了一下,但他浑不在意,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脸上焕发出一种绝处逢生的光彩:“我明白了!小翠姑娘,我明白姑爷的意思了!咱们得把咱们发豆芽的整个流程,怎么一颗颗挑选豆子,怎么用干净的井水反复淘洗,每一步都做了什么,都明明白白地摆出来!做给街坊邻居看!做给那些官差看!让所有人都亲眼瞧瞧,咱们到底是不是那等用霉烂坏豆、脏水臭水发豆芽的黑心烂肺之人!”
小翠被王老五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弄得愣住了,迟疑道:“这……这能行吗?谁会信我们空口白牙的说辞?而且,在衙役眼皮子底下做这些,他们能让吗?”
“光靠嘴说自然不行!”王老五眼中闪烁着市井小民在绝境中逼出来的精明和一种豁出去的韧性,“咱们得做出来!就在市集上,就在咱们那被封的摊子旁边,找块空地,当着所有街坊邻居,还有那些来来往往、说不定就有衙门眼线的行人面前,现发豆芽!就从选豆、洗豆开始,用咱们的法子,用姑爷强调的、最干净的井水,最好的豆子!让大家都睁大眼睛看着!看着咱们的豆芽是怎么一天天、干干净净、水水灵灵地长出来的!看看到底有没有问题!”
“这……”小翠依旧犹豫,这法子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也太过……冒险。在官府查封的摊点旁边“演示”?这岂不是公然挑衅?
“还有!”王老五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赵先生不是说了吗?这事背后肯定有人搞鬼!咱们这么一闹,把动静搞大,关注的人多了,背后那使坏的人,说不定心里发虚,自己就会露出马脚!就算暂时抓不到他的把柄,也能让衙门里的人,让上面管事的看看,咱们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是有人故意陷害!”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地上、仿佛对一切充耳不闻的李牧,忽然把手里的木棍随手一扔。那根被他削得异常尖锐的木棍,咕噜噜地滚了几圈,恰好停在小翠的脚边。他张开嘴,打了一个大大的、毫无形象的哈欠,用力揉了揉眼睛,嘟囔道:“困了……要睡觉……你们……吵死了……好吵……”说完,竟真的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也不看王老五和小翠一眼,步履蹒跚地朝着他那间昏暗的屋子走去,仿佛刚才王老五那番关乎生死存亡的激动计划,与他这个“局外人”没有半分钱关系。
小翠看着他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脚边那根泛着冷光的尖头木棍,再抬眼望向一脸破釜沉舟般决然的王老五,把心一横,银牙紧咬:“好!王大哥,就按你说的办!咱们横竖不能坐着等死!需要什么,你尽管跟我说!我去想办法!就算是磕头求人,也要把这事办成了!”
接下来的两日,表面上看,公主府西北小院一切如常,仿佛那场市集风波从未发生过。每日清晨,小翠依旧会带着春草和秋叶,将精心挑选、品相完美的顶级“如意菜”准备好,由严嬷嬷派来的人准时取走,送入宫中。严嬷嬷的脸色虽然依旧严肃,但查验时并未多说什么,显然宫中对豆芽的供应并未因市集的变故而受到影响。
然而,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一股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涌向城南菜市口。王老五动用了自己这些年担任公主府护卫积攒下的所有人脉和脸面,又苦苦哀求那位在顺天府衙当书吏的赵先生暗中斡旋、疏通关节,总算是让顺天府的衙役们,对他们在被封摊位旁边支起一个临时“演示”摊点的行为,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默许了他们的存在。
王老五是个聪明人,他没有直接用库房恢复供应后送来的、那些颗粒饱满的上等新豆——那太容易授人以柄,被人反咬一口,说是他们为了脱罪而临时找来做戏的“道具”。他用的,是李牧之前施展“点豆成金”术时处理过的、那批来源清晰、虽然品相稍次但绝无霉烂的豆子,以及特意从公主府西北院那口深井中打来的、清澈甘冽的井水。他要证明的,正是在有限的、甚至是不利的条件下,他们依然能用干净的法子,发出能吃的豆芽!
开“演”的那一天,天气算不得好,阴云低垂,但市集上依旧人来人往。王老五和他婆娘,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连一个补丁都缝得整整齐齐的粗布衣服,当着越聚越多的围观街坊、以及偶尔挎着铁尺、面无表情巡逻过来的衙役的面,开始了他们的“表演”。他们将豆子倒入盛满清水的木盆中,一遍遍、极其耐心地用手搅动、淘洗,仔细地剔除每一颗砂石、草屑和干瘪的坏豆,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洗豆子,而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然后,他们将精心挑选过的豆子,放入刷洗得锃亮的瓦盆里,覆盖上雪白崭新的湿布。王老五的婆娘甚至按照小翠转述的、李牧平日里的那些“痴语”,一边操作,一边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人听清的声音,絮絮叨叨地念着:“可得仔细咯,这水是顶干净的活井水,豆子是一颗颗亲手挑出来的,不敢有一点马虎,老神仙在天上看着呢,心诚则灵,长出的菜菜才能水水灵灵,吃了才不生病……”
起初,围观的民众大多抱着看热闹、甚至看笑话的心态,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人群中不时爆发出几声毫不掩饰的嘲讽和质疑。但一日,两日……时间悄然流逝,那覆盖着白布的瓦盆,并没有像有些人预言的那样发出恶臭、长出绿毛。王老五每日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当众小心翼翼地揭开湿布的一角,让所有伸长脖子的人查看盆内的进展。只见那些豆子,果然在白布的覆盖下,顽强地生根、发芽,慢慢地顶出了嫩白娇弱的芽尖。虽然这些豆芽因为豆种本身的原因,不如以往售卖的顶级品相那般粗壮晶莹,却也是白白嫩嫩,干干净净,带着生命初绽的鲜活气息,与之前周税吏作为“罪证”收缴去的那些品相稍差的豆芽,看起来并无本质区别,甚至因为整个过程完全公开、透明,更显得坦荡无私,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市井的舆论,开始如同春天的冰面,悄然出现裂痕,并逐渐转向。一些往日里的老主顾,开始壮着胆子,在人群中替他们发声:“我就说嘛!王婆子在这街上卖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咱们老街坊谁没买过?从来没听说谁吃出过毛病!”“是啊,你看人家这发豆芽的法子,从选豆到用水,哪个环节不透着亮堂、干净?比那些关起门来弄的,不知强到哪里去了!”更有一些心思活络的,已经开始交头接耳,猜测究竟是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在背后使这等断人财路、毁人生计的阴损招数。
而就在这市集上纷纷扰扰、舆论悄然发酵之际,那个每日都准时出现在市集上、负责维持秩序(或者说监视)的周税吏,脸色却是一日比一日阴沉难看。他背着手,在距离“演示”摊点不远不近的地方踱步,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王老五夫妇,扫过那些围观议论的百姓,也扫过盆中日益生长的豆芽。他背后的人,显然没有预料到,对方竟然会用这种近乎“胡闹”、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方式,将一件原本可以悄无声息摁死的“小事”,硬生生闹到了台面上,惹来了这么多关注,反而让他们自己陷入了某种被动和尴尬的境地。
第三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了一片凄艳的橘红色。李牧独自坐在院子里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看着小翠和春草、秋叶在渐暗的天光下,借着最后一抹亮色,仔细准备着明日需要送入宫中的、那些容不得半点瑕疵的顶级豆芽。
忽然,他毫无预兆地歪了歪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专门说给小翠听,用一种带着困惑的、断断续续的语气说道:“那个……周……周什么……收钱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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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正专注于手中的活计,闻言一愣,停下动作,疑惑地看向李牧:“姑爷,您是说……那个周税吏?”
“嗯……”李牧点了点头,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前方某处虚无,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画着毫无意义的圈圈,“他……他好像……很喜欢喝酒……味道……难闻……上次……给他钱买糖吃……他好像……不太高兴……嫌少?”
小翠一时没反应过来,姑爷怎么突然没头没脑地提起周税吏喝酒的事?这跟眼前的危机有什么关系?她正茫然间,旁边正在将晾晒的干净麻布收起来的春草,怯生生地小声插了一句:“奴婢……奴婢前日去给外院送洗好的衣物,好像……好像听见两个负责采买的小厮躲在墙角议论,说周税吏……最近在‘醉仙楼’欠下了不少酒钱,被掌柜的派人催了好几次债呢,脸都丢尽了……”
李牧像是根本没听见春草的话,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继续嘟囔着,声音含混不清:“喝酒……伤身……不好……老神仙不喜欢酒气……浊气……污了仙气……豆芽就不水灵了……”
小翠看着李牧那副神游天外、傻气十足的样子,又回想起刚才春草那句看似无意的话,心里忽然像是被一道微弱的闪电划过,猛地一动!一个模糊的、极其大胆而又有些骇人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暗礁,骤然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她下意识地看向李牧,姑爷依旧是一脸的茫然与懵懂,仿佛刚才那些话,真的只是他痴病发作时的呓语。她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去——自己真是急昏头了,怎么会从一个傻子的话里联想那么多?姑爷他……他怎么可能会懂这些弯弯绕绕?
她不知道,在她转过身,继续去忙碌那些仿佛永远也做不完的活计时,李牧那一直低垂着的、被浓密睫毛遮挡的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而幽深的笑意。
水,已经足够浑浊了。
声势,也已经造起来了。
接下来,该看看,能不能在这浑水里,摸到那条一直躲在暗处、伺机咬人的“鱼”了。
而他这个被所有人视为痴傻废物的“幌子”,或许可以借着这片混乱与喧嚣,让那只总是想伸过来、死死掐住他脖子的手,被迫……松上一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