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赏赐带来的那点浮光掠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荡开之后,水面复归于沉寂,甚至比以往更添了几分幽暗。西北小院的日子,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节奏,春草和秋叶两个新来的小丫鬟,像两只怯生生的小雀,每日里按部就班地洒扫庭院、清洗那似乎永远也洗不完的瓦罐木盆,偶尔偷眼瞧一下那位总是蹲在角落、对着泥土或蚂蚁发呆的姑爷,眼神里交织着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小翠渐渐习惯了支使人的身份,虽仍显稚嫩,却也努力板起脸孔,试图在这两个新人面前树立起些许威信。
然而,李牧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痴傻模样。他对新来的丫鬟视若无睹,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是用树枝在泥地上勾勒着鬼画符,就是对着墙角喃喃自语,内容无非是“老神仙”、“仙种”之类的呓语。春草和秋叶起初还有些提心吊胆,几日下来,发现这位姑爷除了傻些,并无半分主子的架子,更不会刻意刁难下人,比起府里那些动辄打骂的管事婆子不知好了多少倍,心下稍安,行事也渐渐不再那么拘谨。但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潜流已然开始涌动,而且来得比预想中更快,更急。
这日,天光未亮,寒气侵人。小翠裹紧了单薄的衣衫,踩着满地霜华,照例前往库房领取当日发制豆芽所需的绿豆。她心里盘算着,今日要领多少,哪些瓦罐该换水了,春草和秋叶清洗器皿是否足够仔细……种种琐事,让她无暇他顾。
然而,当她来到库房,报上西北院的名头,说明要领取上等绿豆时,那位往日里还算客气的库房管事,今日却眼皮耷拉着,手里慢悠悠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半晌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上等绿豆?小翠姑娘,你当那金贵玩意儿是地上的土坷垃,随便抓就有?”小翠心里一沉,强笑着道:“王管事,您说笑了。咱们西北院每日往宫里送‘如意菜’,这可是殿下亲自定下的常例,豆子若不好,耽误了宫里的供奉,谁也担待不起啊。”王管事抬起眼皮,斜睨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哟,拿宫里和殿下来压我?小翠姑娘,好大的口气!府里各房主子的膳食,各处的用度,哪一样不要紧?如今市面上好豆子紧缺,价格飞涨,库房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喏,”他随手从柜台底下拎出一个粗麻布口袋,往台面上一丢,发出沉闷的响声,“就这些了,爱要不要。”
小翠急忙解开袋口,只看了一眼,心就凉了半截。袋中的绿豆颗粒瘦小干瘪,颜色灰暗,混杂着不少砂石、草屑,甚至能看到一些明显发霉变黑的坏豆,与之前严嬷嬷打过招呼后送来的颗颗饱满、色泽鲜亮的上等新豆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这样的豆子,怎么用?”小翠又急又气,声音都带了颤音,“这发出来的豆芽,如何能送入宫中?若是品相不佳,惹得太后和殿下不悦,王管事,您……”
“我怎么了我?”王管事把脸一板,打断她的话,“库房就这规矩!份例就是这些!有本事,你让殿下亲自来跟我要好豆子!”说完,竟不再理会她,转身去忙别的事了。
小翠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粗糙的麻布袋,指尖冰凉。她知道,这定是有人暗中作梗,克扣份例。可她能找谁申辩?严嬷嬷?殿下?她一个卑微丫鬟,人微言轻……满腔的委屈和愤怒堵在胸口,她咬着嘴唇,眼圈泛红,最终还是拎起那袋劣质豆子,脚步沉重地往回走。
回到西北小院,天色已经大亮。春草和秋叶正在井边打水,看见小翠脸色难看地回来,手里拎着的那袋豆子品相极差,都停下了动作,不安地望过来。
小翠将豆子重重地放在院中的石磨盘上,走到依旧蹲在屋檐下、正用一根草茎专心致志逗弄着一只缓慢爬行的西瓜虫的李牧身边,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和愤懑:“姑爷!您看看!库房就给这样的豆子!这……这怎么能用啊!”
李牧似乎被她的声音惊扰,手一抖,草茎戳到了西瓜虫,那小虫立刻蜷缩成一团。他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小翠,又看了看磨盘上那袋敞开的、品相低劣的绿豆,眼神空洞,仿佛不理解小翠在为什么着急。他慢吞吞地站起身,走到磨盘边,伸出脏兮兮的手指,从袋子里捏起一小撮豆子,放在眼前,歪着头看了半晌,然后随手将它们抛洒在地上,用脚随意地碾了碾,嘴里含糊地嘟囔着:“豆子不好……磕牙……老神仙不喜欢……长不出好菜菜……”说完,他像是完成了某种鉴定仪式,拍拍手,又晃晃悠悠地转身,朝着他那间昏暗的屋子走去,嘴里开始哼唱起那永远不成调、谁也听不懂的古怪曲子。
小翠看着他这副浑浑噩噩、事不关己的背影,气得胸口发闷,却又无可奈何。跟一个傻子讲道理,诉苦衷,无异于对牛弹琴。可这豆子的问题不解决,就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随时可能落下,带来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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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同样面带忧色的春草和秋叶吩咐道:“你们先把院子收拾干净,仔细挑拣一下这些豆子,把能用的……尽量挑出来。”她自己则揣起一小把劣质豆子作为样品,再次急匆匆地出了院门,她得去想想办法,或许能找相熟的、在管事面前能说上话的仆役帮衬一下,或者……再去求见严嬷嬷陈情。
春草和秋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安。她们默默走到磨盘边,开始动手挑拣豆子,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动静,惊扰了或许还在生闷气的小翠,或者那位行为古怪的姑爷。院子里只剩下豆子与簸箕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从屋内传来的、李牧那不成调的哼唱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屋内,李牧闩上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隔绝了外面的声响。他脸上那副混沌茫然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眼神瞬间变得清明而锐利。他走到窗边,借着窗纸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着小翠那单薄而焦急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库房克扣份例,在他预料之中。钱管事那等睚眦必报、又精于算计的小人,明着不敢违逆公主的意志,暗地里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进行掣肘,再正常不过。
他走到墙角,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挪开几块看似随意摆放的砖石,露出一个不大的凹坑,里面藏着一个半旧的陶罐。掀开罐盖,里面是他这几日借着“玩耍”和“挑选”的名义,悄悄从每日份例中筛选、留存下来的最饱满、最健康的绿豆种,数量不多,但精心使用,足以应对接下来几日内宫中的供奉所需,不至于立刻断了档。他捻起几颗珍藏的豆子,在指尖细细摩挲,感受着那光滑坚实的触感,眼神幽深。这点小麻烦,还不足以让他慌乱。
小翠这一去,直到日头升得老高,将近午时,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来,脸色比清晨出门时更加灰败,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绝望。“姑爷……”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我……我见到严嬷嬷跟前的采买了,也托人递了话……可……可严嬷嬷那边只说她会过问,让咱们暂且克服一下……库房那边咬死了说好豆子紧缺,采买艰难,一时半刻调拨不来……这……这可如何是好……”她看着院子里,春草和秋叶费了老大劲才勉强挑拣出来的、那一小堆品相依旧堪忧的“可用”绿豆,心里如同压了一块巨石。用这些豆子,能发出合格的豆芽吗?她一点把握都没有。
李牧正坐在门槛上,拿着那把刃口都已钝缺的小刀,心不在焉地削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木棍,木屑簌簌落下。闻言,他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哦”声,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仿佛小翠带回来的消息,还不如他手里那根木棍重要。
小翠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浑浑噩噩的样子,心头那股无名火夹杂着深深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吞噬。她猛地转过身,不想再看他,只能哑着嗓子,指挥春草和秋叶,将那些勉强挑拣出来的劣质豆子,用清水反复淘洗,希望能尽量去除杂质和霉味,心里却七上八下,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
然而,仿佛是嫌这院里的麻烦还不够多,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小翠为豆子的事情焦头烂额之际,市集那边,王老五带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
午后,王老五趁着轮岗休息的短暂空隙,几乎是跑着冲进了西北小院,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避讳正在院子里清洗豆子的春草和秋叶,气喘吁吁地对李牧和小翠道:“姑爷!
小翠姑娘!大事不好了!今天……今天市集上,就在咱们摊子斜对面,不知什么时候支起了一个新摊子,也……也卖豆芽!”
“什么?”小翠惊得手里的水瓢“哐当”一声掉进木盆里,溅起一片水花,“也有人卖豆芽?”这“如意菜”的制法,姑爷不是一直说是梦中老神仙所授,秘不外传吗?怎么这才几天工夫,市面上就出现了仿冒者?
王老五用力点头,脸色铁青:“千真万确!那摊主是个生面孔,以前从没见过!他带来的豆芽数量不少,就摆在咱们对面,价钱……价钱只要六文钱一斤!比咱们便宜了一大半还多!而且……”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而且他们那豆芽,看着……看着也挺水灵白嫩,买的人……还不少!咱们的摊子,今天一上午,连一斤都没卖出去!我婆娘急得直掉眼泪,让我赶紧回来报信!”
六文钱一斤!小翠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这个价格,别说赚钱,连本钱都远远不够!对方这是要干什么?分明是想把他们往死里逼!
她声音颤抖地问:“王大哥,你……你看清楚了吗?他们的豆芽,真的和咱们的一样好?”
王老五皱着眉头回忆道:“我偷偷凑近看了,也让我婆娘借口买东西,去掐了一根尝了。说实话,乍一看是挺像,也是白生生的。但仔细看,颜色似乎不如咱们的鲜亮透白,有点发灰发暗。芽茎也细弱一些,没那么挺实。口感……我婆娘说,脆是脆,但少了咱们豆芽那股子清甜劲儿,后味还有点淡淡的涩口……可,可架不住它便宜啊!六文钱!好多图便宜的人都跑去买了!”
一直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将那根木棍前端削得越来越尖的李牧,手上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懵懂表情,眨了眨那双看起来总是缺乏焦距的眼睛,像是没听明白似的,反问道:“他们的豆芽……有我们的白吗?像雪一样白吗?有我们的脆吗?咬起来会‘咔嚓’响吗?顶上的那个小黄帽子……好看吗?圆润吗?”
王老五被他这一连串孩子气的问题问得愣住了,呆了一下,才按照自己的观察如实回答:“那……那倒没有。他们的没那么白,也没那么脆,小豆瓣也没咱们的饱满好看。”
李牧听了,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低下头,继续用力削他的木棍,嘴里含糊地嘟囔着:“哦……没有我们的好……那不怕……老神仙的仙法,他们学不像……画虎不成反类犬……”他似乎完全没理解到“六文钱一斤”意味着什么,也没把那个突如其来的竞争对手放在眼里,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模仿失败的笑话。
王老五和小翠看着他这副模样,相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混合着焦急、无奈和深深疲惫的苦笑。指望着这位心智如同孩童的姑爷,能想出什么应对商业竞争、解决原料危机的办法,简直是痴人说梦。他连最基本的利害关系都搞不清楚。
等王老五忧心忡忡、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小翠看着院子里那堆劣质豆子,再想想市集上那个凶悍的竞争对手,只觉得前路一片黑暗,几乎要绝望了。
李牧却在这时放下了手里那根已经被削得十分尖锐的木棍,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平静地扫过院子里那三个愁云惨淡、惶惶不安的丫鬟。春草和秋叶年纪尚小,哪里经历过这等阵仗,脸上早已没了血色,眼神里全是恐惧。小翠更是失魂落魄,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
李牧慢悠悠地踱到那堆被小翠她们费尽心力挑拣出来、品相依旧令人担忧的绿豆前,弯腰抓了一把,在掌心掂了掂,感受着那粗粝轻飘的质感。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转过身,对着三个丫鬟招了招手,脸上绽放出一个带着几分神秘、几分得意,却又依旧难掩傻气的笑容:
“你们几个……都过来,靠近点……姑爷今天心情好,给你们露一手……看个好玩儿的戏法……”
小翠和春草、秋叶都愣住了,疑惑地互相看了看。姑爷又要搞什么名堂?这都什么时候了!但在李牧那带着傻气却又不容置疑的招手示意下,她们还是迟疑地、慢慢围拢了过来。
只见李牧将手里那把劣质豆子,随意地撒进旁边一个刚清洗干净的空瓦罐里,然后从水缸中舀起半瓢清澈的井水。但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将水倒入罐中,而是伸出两根手指,探入瓢中,蘸了些许水珠,然后像弹琴一般,极其轻柔地、一下下地将指尖的水珠弹洒在罐内的豆子上,动作轻柔得如同春风拂过湖面,生怕惊扰了什么。接着,他又像是变戏法似的,从他那宽大破旧的袖袋里,摸索出几片早已干枯、却隐隐散发着一种类似薄荷与艾草混合的奇异清香的草叶,放在掌心用力揉搓成碎末,又混入了一小撮细细的盐末,均匀地撒在那些刚刚被润湿的豆子表面。
“瞧见没?都瞧见没?”李牧手舞足蹈,比划着,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信徒般的虔诚表情,声音也抬高了几分,“这是老神仙昨晚刚教我的新仙法!叫……叫‘点豆成金’术!就算是这些歪瓜裂枣的坏豆子,只要心诚,照着老神仙的法子做,也能……也能长出顶好顶好的‘如意菜’来!就是……就是嘛,这仙法耗费心力,长得要慢那么一点点……你们都得诚心诚意,不能怀疑老神仙!知道不?”
三个丫鬟看得是目瞪口呆。小翠是满腹疑窦,将信将疑,她跟在李牧身边最久,总觉得姑爷这“老神仙”来得太过蹊跷。而春草和秋叶则完全被这神乎其神的“仙法”和姑爷那笃定的神态给唬住了,看着李牧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仿佛他真的能沟通鬼神,有点石成金之能。两个小丫头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连点头,生怕自己的不敬会触怒“老神仙”,导致仙法失灵。
李牧心中冷笑不已。哪有什么狗屁“点豆成金”术!不过是利用低浓度的盐水调整渗透压,在一定程度上刺激这些生命力顽强的劣质豆子在逆境中勉强萌芽,维持基本的生机,再加入一些他前世记忆中具有轻微杀菌、防腐作用的常见香草碎末,尽力预防这些劣质豆子因自身品质问题在发芽过程中容易发生的霉变、腐烂而已。如此处理,产出的豆芽,其品相、口感、营养价值,都绝对无法与用上等新豆、在最佳条件下发制的豆芽相提并论,茎秆必然会细弱,颜色也会暗淡,口感更会差上许多。但至少,能在眼下这青黄不接、被人卡住脖子的困境中,勉强产出不至于立刻被宫廷退货的、能够应付差事的豆芽,确保这几日的供奉不至于中断,为他争取到宝贵的周转时间。
至于市集上那个突如其来、低价倾销的竞争对手……李牧眯起了眼睛,眸中寒光一闪而逝。如此不计成本的低价,品质却又能做到有六七分相似,若说背后没有一股势力在暗中支持、补贴,目的是为了迅速挤垮他这个刚刚冒头的“如意菜”摊子,他绝不相信。这恐怕不单单是商业竞争那么简单,更像是……有人不想看到他借着太后的东风,真正站稳脚跟。
他需要时间,需要尽快试验出更稳定、更高效的发芽技术,也需要将那淡黄色的、似乎潜力更大的新豆种摸索透彻。他手中的牌太少,底牌,必须藏得更深。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这府内断供原料,府外低价倾轧,两股暗流已然汇聚,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漩涡,正朝着西北院这个看似不堪一击的角落,汹涌袭来。而他这个被所有人视为痴傻呆笨、不足为虑的“废物姑爷”,必须在这滔天巨浪将他彻底吞噬之前,找到那艘能载他冲出重围的……破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