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那一句轻飘飘的“明日再送”，其分量却重逾千钧，如同在平静无波的深宫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最先被这汹涌暗流冲击到的，自然是与之血脉相连的公主府。
翌日午后，阳光正好，公主府那平日里肃穆庄严的正门前，迎来了一队与寻常访客截然不同的队伍。几名穿着宫中内侍特有服色、步履规矩而无声的太监，在一名面白无须、神色端凝、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的首领太监带领下，手捧覆盖着明黄色绸布的朱漆托盘，步履沉稳地踏上了府前的石阶。那明黄色，如同带着无形的威压，让守门的护卫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垂首屏息。
首领太监在门前站定，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周遭：“太后娘娘口谕——” 所有在场之人，无论身份，皆躬身聆听。“长公主殿下仁孝，进献‘如意菜’，甚合朕心，于病中略开脾胃，朕心甚慰。特赐宫缎十匹，赤金头面一套，珠花二十朵，羊脂玉如意一柄，以资嘉奖，望尔等再接再厉。”
赏赐被恭恭敬敬地迎入府中，安置在灯火通明的正厅。那十匹宫缎，流光溢彩，在阳光下折射出不同的富贵花纹；那套赤金头面，镶嵌着红蓝宝石，璀璨夺目；二十朵珠花，用细小的珍珠和宝石攒成，精致非凡；尤其是那柄羊脂玉如意，玉质温润无瑕，雕工精湛，象征着吉祥安康，更是天家恩宠的极致体现。府中的管事、仆役们远远看着，眼神里充满了震撼、羡慕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低声的议论如同蚊蚋般在角落里响起，话题的中心，无一例外都指向了那个几乎被遗忘在西北角的、痴傻的姑爷。谁能想到，他鼓捣出的那点不起眼的东西，竟真能得了太后的青眼，换来如此厚重的赏赐！
萧文秀端坐于主位之上，身着正式的公主常服，神色平静无波，如同深潭静水。她微微颔首，代李牧谢了恩，礼仪完美无可挑剔。待内侍们留下赏赐，行礼告退后，厅内只剩下她与严嬷嬷等几个心腹。她的目光落在那柄莹润生辉的玉如意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这些赏赐，与其说是给李牧个人的，不如说是太后给予公主府、给予她这个女儿的脸面与安抚。然而，这份突如其来的荣光，竟是由那个她视若不见、甚至引以为耻的“驸马”，以一种如此荒诞而又不容置疑的方式挣来的，这让她心中泛起一丝极其微妙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涟漪。
“嬷嬷，”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将这些赏赐，按府中旧例，登记造册，收入库房。那柄玉如意……仔细收好，单独存放。”她顿了顿，目光似乎透过窗棂，望向了西北方向，继续道，“至于西北院那边，既然母后凤心喜悦，赖以开胃，往后每日送入宫中的‘如意菜’，便定为常例，不可间断。一应用度物料，你亲自把关，酌情供给，务必保证其品质如一，不可有丝毫懈怠，更不容出任何差错。”她沉吟片刻，似在权衡，最终还是补充道，“再……从内院拨两个手脚麻利、背景干净的粗使丫鬟过去，归小翠支使，专门负责帮忙打理杂务，清洗器皿，务必保证人手充足，绝不能因琐事耽误了宫里的供奉。”
“是，殿下，老奴明白。”严嬷嬷躬身应下，心中凛然。拨调丫鬟，定下每日供奉的常例，开放资源供给，这已不仅仅是默认，而是明确的、带有扶持意味的安排。她深知，西北院那个沉寂了多年的角落，从今日起，在公主府这片深水之中，其地位和处境，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傻姑爷，怕是要成为一个谁也无法再轻易忽视的存在了。
这石破天惊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在公主府各个角落炸开了锅。
账房内，钱管事听到心腹小厮的禀报时，正在核对一批采买的账目。他执笔的手猛地一僵，那蘸饱了墨的笔尖在账册上洇开了一大团污迹，他却浑然不觉。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仿佛暴雨前的天空，三角眼中闪烁着惊疑、嫉妒与浓烈的不甘。他原以为那傻子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弄出点新奇玩意儿，如同水面泡沫，转眼就会破灭，自己只需冷眼旁观，甚至暗中使点绊子，就能让他彻底沉寂。谁能想到，这泡沫非但没破，反而直上青云，竟攀附上了太后这棵参天大树！如今赏赐下来，公主殿下又明确表态支持，再想动他，无疑难如登天，甚至可能引火烧身。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心中一个新的、更加阴损的计划开始慢慢成型——明的不行，就来暗的，绝不能让这傻子借着这阵东风，真正在府里站稳脚跟，威胁到他的地位和油水。
而后厨那边，张婆子听到消息时，正指挥着几个粗使丫鬟洗刷锅灶。她手里的水瓢“哐当”一声掉进了水缸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毫无所觉，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起自己前几日还跑去西北院，趾高气扬地想要低价强买，甚至出言威胁，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腿肚子一阵发软，差点瘫坐在地上。完了！完了！谁能想到那看起来傻乎乎、任人拿捏的姑爷，竟有这般通天的运气！那不起眼的豆芽，竟真能入了太后的金口！她此刻悔得肠子都青了，生怕那傻姑爷记恨在心，哪天在公主面前随口提上一句，自己这项上人头恐怕都要不保！她惶惶不可终日，连着好几日都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对着西北院的方向，再也不敢有半分轻视，只剩下深深的恐惧。
而此刻的西北小院，却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带着几分荒诞的“热闹”。
严嬷嬷去而复返，这次身后跟着两个低着头、穿着普通丫鬟服饰、看起来约莫十三四岁、面容尚显稚嫩的小姑娘。她当着李牧和小翠的面，清晰地传达了公主殿下的吩咐，并将太后赏赐中的两匹颜色较为鲜亮但不逾制的宫缎和四朵小巧的珠花，作为公主殿下额外赏赐给“姑爷”的部分，交给了小翠。当然，那柄玉如意和大部分贵重赏赐，自然是收入公主府公库，绝非李牧一个“傻姑爷”可以持有的。
小翠何曾见过如此精美贵重的物事？她双手颤抖地接过那光滑如水的缎子和熠熠生辉的珠花，激动得眼圈都红了，话都说不利索，只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公主府主院的方向连连磕头，嘴里反复念叨着：“谢殿下赏赐！谢殿下恩典！”
反观李牧，却依旧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懵懂模样。他好奇地凑过来，伸手摸了摸那冰凉的缎子，又拿起一朵珠花，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甚至还试图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上插，嘴里发出傻呵呵的笑声：“好看…真好看…亮晶晶的…给娘子戴…娘子戴了更好看…” 他完全无视了这赏赐背后代表的天家恩宠与地位变迁，仿佛这只是一些新奇有趣的玩具。
严嬷嬷看着他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痴傻样子，心中刚刚因太后赏赐和公主扶持而升起的那一丝忌惮与审慎，又不由得消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果然是傻人有傻福”的感慨。她摇了摇头，仔细叮嘱了小翠和那两个新来的、名叫春草和秋叶的丫鬟一番，无非是尽心伺候姑爷，一切以保障“如意菜”每日稳定优质供应为要，不得有任何闪失云云，这才转身离去。
春草和秋叶显然在来之前就被严嬷嬷严厉告诫过，知晓这西北院虽偏，却关系着宫里的供奉，半点马虎不得。两人对着李牧和小翠都显得十分恭顺，低眉顺眼，不敢有丝毫怠慢。小翠一下子从光杆司令变成了手下有人的“小管事”，虽然忙碌，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指挥着春草和秋叶打扫院子、清洗堆积如山的瓦罐木盆、整理杂物，一时间，这破败的小院竟也显出了几分井井有条的生机。
然而，蹲在屋檐下，看似在观察蚂蚁搬家的李牧，心里却如同明镜一般。这突如其来的赏赐和看似好转的待遇，不过是海市蜃楼，表面的风光之下，隐藏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湍急，伺机将他吞噬。
果然，风平浪静的日子没过两天，新的麻烦便如同雨后林间的毒蘑菇，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
先是负责外院采买的一个小厮，往常送绿豆来时还算客气，这次却眼神飘忽，言辞闪烁，将一袋明显掺杂了不少劣质豆、甚至带着霉味的绿豆放在院门口，搓着手道：“姑爷，小翠姐姐，不是小的不尽心，实在是……实在是近来市面上好的绿豆紧俏得很，价格翻着跟头往上涨，采买上的银子就那么多，您看……是不是先将就着用这些？或者……您跟殿下说说，多拨些银钱？”
李牧正用一根树枝，专注地在地上戳着几个泥坑，闻言头也不抬，含糊地应道：“贵…就不要了…老神仙说了…豆子不好…仙气就不来…长不出好菜菜…宫里会不高兴的…” 他这话听起来傻气，却恰好点中了要害。
小翠在一旁听得心急如焚，这豆子质量明显下降，若真用来发豆芽，品相必然受损，如何能送入宫中？她刚想开口争辩，却见李牧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只好强压下焦虑，想着等会儿再去想办法周旋。
紧接着，府里关于西北院和“如意菜”的风言风语，开始如同瘟疫般在仆役间流传开来。有那心怀嫉妒的，躲在角落里阴阳怪气：“哼，不过是走了狗屎运，碰巧那豆芽合了太后娘娘的胃口罢了，真当自己有多大本事了？” 有那心思阴暗的，窃窃私语：“你们不觉得那豆芽长得太水灵了吗？怕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不然怎会比别人家的都好？可别吃出什么问题来……” 更有甚者，将李牧平日里那些“老神仙”、“仙种”的痴言傻语当了真，添油加醋地传播，引得一些无知仆役看西北院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敬畏又诡异的色彩，仿佛那里真有什么鬼神之力。
这一日，王老五趁着轮休，匆匆从市集赶回府里，寻了个由头来到西北院，避开春草和秋叶，面色凝重地对李牧和小翠低声道：“姑爷，小翠姑娘，情况有些不对。今日市集上，来了几个生面孔，穿着打扮像是大户人家的家丁，但又眼生的很。他们不买东西，总在摊子附近转悠，眼神滴溜溜地乱瞟，还装作无意地向旁边摊贩打听咱们这豆芽的来历，问是谁家供的货，怎么做的，尤其关心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秘方，问得极为细致。我看……这几人恐怕不是冲着豆芽来的，而是另有所图，来者不善啊。”
小翠刚刚因为得了赏赐和添了人手而稍稍雀跃的心情，瞬间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沉到了谷底。她忧心忡忡地看向李牧，却发现姑爷依旧蹲在地上，用那根树枝，在刚刚戳出的泥坑旁边，画着一些歪歪扭扭、谁也看不懂的图案，仿佛王老五带来的消息，还不如地上爬过的几只蚂蚁值得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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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王老五的话，李牧只是歪着头，咧开嘴，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傻笑，含糊道：“打听…就让他们打听呗…老神仙的仙法…他们看不会…学不去…” 他举起沾满泥巴的手，指了指天空，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模样滑稽可笑。
王老五和小翠看着他这副模样，相视苦笑，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姑爷这傻病，怕是深入骨髓，这辈子都难好了。指望着他拿出什么主意来应对这些明枪暗箭，怕是痴人说梦。然而，奇怪的是，看着李牧那浑不在意、仿佛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的懵懂样子，他们心中那沉甸甸的焦虑和不安，竟也莫名其妙地被冲淡了几分。
或许，真的是傻人有傻福吧。他们只能在心里这样默默地安慰自己，然后打起精神，准备应对那即将到来的、更加严峻的挑战。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李牧那低垂的、被乱发遮挡的眼眸深处，正掠过一丝如同幽潭底部潜流般冰冷而锐利的光芒。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太后的赏赐和公主的扶持，带来的不仅仅是表面的风光和短暂的安宁，更是无数双在暗处窥伺的眼睛，和无数只从阴影中伸出来的、意图攫取或毁灭的手。他这只原本只想躲在角落里默默积蓄力量的“螳螂”，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推到了舞台中央，暴露在了太多“黄雀”的视线之下。
他画的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在无人能懂的角落里，隐约串联成一个简易的、可以更有效控制温度和湿度的培育槽草图，旁边散落的，是几颗被他悄悄捏开、仔细观察过胚芽活力的不同品种豆子，其中一颗，颜色明显与常用的绿豆不同，带着淡淡的黄色。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府内府外的风，已经越来越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