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嬷嬷肃立院中,如同一棵骤然降临的枯松,与这破败院落的凋敝格格不入。她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缓慢而极具压迫感地扫过斑驳的土墙、低矮歪斜的屋檐、角落里堆积的枯枝败叶,最后定格在站在屋门口、衣衫陈旧、神色怯懦的李牧身上。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豆腥味,让她那保养得宜的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眉头随之紧紧蹙起,仿佛闻到了什么不堪的气息。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地方,弄出的粗陋之物,竟能传入九重宫阙,引得太后垂询?她心中那份因懿旨而掀起的惊涛骇浪,此刻被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轻蔑、疑虑与深深不解的情绪所取代。
“姑爷,”严嬷嬷开口,声音像是被北风冻过,带着刻板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公主殿下有令。”她刻意停顿,确保这两个字的分量足以压垮眼前这“痴傻”之人的神经,“太后娘娘凤体欠安,食欲不振,听闻府中有种‘如意菜’,欲尝之,以开脾胃。”她语速缓慢,字字清晰,如同敲打在冰面上,“着你,即刻动手,挑选那品相最佳、洁净无瑕、最新鲜水灵者,仔细备好,不得有误。明日卯时三刻,宫门开启,自有专人前来收取,送入宫中。”
她向前微微迈了半步,虽未直接逼近,但那无形的压力却陡然增强:“殿下特意吩咐,此物乃进献太后,关乎天家颜面与凤体安康,非同小可!若有半分差池,无论是在品相、洁净,还是其他任何环节……”她再次停顿,目光如冰冷的针,刺向李牧,也扫过旁边已然吓得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的小翠,“其后果,绝非你等可以承担!你,可听明白了?一字一句,都给老奴记清楚了!”
李牧像是被这连珠炮似的命令和警告彻底击懵了,他猛地缩了一下脖子,仿佛那声音是实物般砸在了他身上。他下意识地向后踉跄了半步,双手无意识地紧紧揪住打着补丁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深深地低着头,几乎要把脑袋埋进胸口,不敢与严嬷嬷对视,喉咙里发出模糊而断续的、带着颤抖的回应:“听…听明白了…给…给最老…最尊贵的老娘娘吃…要…要最好的…最干净的…不…不能有错…”他语无伦次,连称呼都显得怪异而僭越。
严嬷嬷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结,这憨傻无知的模样,这不成体统的言辞,让她心头那股无名火又蹿高了几分。但她深知,跟一个傻子计较言语得失纯属徒劳,眼下最重要的是办好公主交代的差事。她强压下不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冰冷的气息:“哼,明白就好!老奴明日卯时初,会亲自来取。记住,务必要最新鲜、最干净、品相最佳的!这是殿下的原话!”她再次厉声强调,目光如刀子般转向抖若筛糠的小翠,“你!在一旁仔细帮衬着,眼睛放亮些,手脚放麻利些!若是明日之物有半分不合要求,或是途中出了任何闪失,仔细你们的皮!谁也担待不起!”
小翠被她那凌厉的目光一扫,腿肚子彻底软了,“扑通”一声竟真的跪倒在了冰冷的泥地上,带着哭腔连连叩首:“是…是!奴婢明白!奴婢一定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求嬷嬷放心!”
严嬷嬷不再多言,像是多待一刻都会玷污了她的鞋底一般,猛地一甩袖袍,转身便走。那挺直而僵硬的背影,带着一股与这破败小院截然不同的、属于公主府核心权力的森严气度,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院门“吱呀”一声重新合拢,小翠还瘫坐在地上,半晌回不过神来。她仰起脸,看着依旧站在原地、低垂着头的李牧,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恐惧:“姑爷…这…这可怎么办啊?太后…宫里…要是…要是办砸了,咱们…咱们怕是死路一条啊…”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拖出去杖毙的凄惨场景。
李牧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脸上那副怯懦茫然的神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凛冽。他没有去看瘫软在地的小翠,目光直接投向墙角那几个覆盖着草席的瓦罐,那里面,是正在生长的、如今却关乎他们生死的“如意菜”。
“起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穿透了小翠的恐慌,“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去打水,要最干净、最新鲜的井水,打上来先静置片刻。去找库房的管事,就说…严嬷嬷吩咐,要给宫里进献的东西做盛具,讨要几个全新的、没有任何异味的浅口宽边竹碟,再要一些最细软、浆洗过的白棉布。若他们问起,便提我的名号,再说这是公主殿下的意思。”他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指令明确,与方才那痴傻的模样判若两人。
小翠被他瞬间转变的气势和这突如其来的指令慑住了,哭声戛然而止。她呆呆地看着李牧,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姑爷”。那眼神里的冷静和决断,让她混乱的心绪奇异地找到了一丝依靠。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胡乱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颤声应道:“是…是,姑爷!奴婢这就去!这就去!”说完,便踉踉跄跄地朝着院门外跑去。
李牧不再理会她,径直走到那些瓦罐前,小心翼翼地揭开覆盖的草席和湿布。一股更浓郁的、属于生命萌发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他蹲下身,就着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仔细审视着每一根豆芽的生长情况。他的眼神专注而锐利,如同最苛刻的鉴赏家,不放过任何一丝瑕疵。
这一夜,西北小院破天荒地亮起了灯火,而且一直燃到东方既白。
小翠几乎是跑断了腿,才从库房那边,半是恳求半是借着“公主令”和“姑爷”名头的威慑,讨来了几个崭新的竹碟和几块虽然不算顶好、但也足够细软洁净的白棉布。回来时,她看到李牧已经将预备进贡的豆芽,一株株地从瓦罐中请出,放在一个大木盆里。
接下来,便是一场近乎苛刻的筛选与清洁。
李牧亲自坐镇,就在那摇曳的油灯下,指挥着小翠将盆中的豆芽,一根一根地拿到灯前仔细检视。光线昏黄,却更考验眼力。但凡芽体稍有弯曲不够挺直、顶端豆瓣颜色不够鲜黄明亮、茎部有哪怕一丁点细微的损伤或变色、亦或是长度粗细不够均匀的,都被他毫不犹豫地用手指轻轻拨到一边的废弃筐里。那严格的程度,让小翠都觉得心惊肉跳,那些被剔除的豆芽,在她看来明明也都很好了。
“姑爷…这…这些也不要了吗?多可惜啊…”小翠忍不住小声嘀咕。
“可惜?”李牧头也没抬,声音低沉而冷静,“送入宫中的东西,代表的是公主府的颜面,更关乎你我的性命。一丝一毫的瑕疵,都可能被放大成致命的过错。你要觉得可惜,可以自己留着吃,但进宫的,必须是完美无瑕的。”
小翠噤声了,再不敢多言,只是更加专注地按照他的指令行事。
筛选出的“精英”豆芽,被放入盛满清澈井水的木盆中。李牧要求小翠用手极轻柔地拨动清洗,不能揉搓,不能用力,确保洗去可能附着的细微杂质,却又不能损伤那娇嫩易折的芽体。如此反复漂洗三遍,直到盆中之水依旧清澈见底。
洗净后的豆芽,被小心地捞起,沥去大部分水分,然后平铺在那些讨来的白棉布上。李牧亲自示范,如何用另一块干爽的棉布,轻轻覆盖上去,利用布的吸水性,一点点地将豆芽表层多余的水分吸走。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巧劲,既要让豆芽保持那种水灵饱满的状态,又不能让它显得湿漉漉的,影响观感和口感。
“水分太多,容易腐坏,口感也会变得软塌;水分太少,又会失去脆嫩。”李牧一边操作,一边低声解释,像是在教导,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分寸的把握,至关重要。”
小翠在一旁认真看着,似懂非懂,但只觉得姑爷懂得真多。
最后一步是装盘。李牧没有使用寻常的菜筐或陶碗,他选择了那些崭新的浅口竹碟。他让小翠将带来的嫩绿白菜叶,同样仔细清洗干净,用布吸干水分,然后平整地铺在碟底。翠绿的菜叶如同天然的衬垫,托举起那些经过千挑万选、如同白玉簪般晶莹剔透的豆芽。李牧亲手,一根根,一层层,将它们整齐而又不失自然生机地码放上去。白与绿交织,在油灯的光晕下,竟焕发出一种质朴却又惊心动魄的美感。
整个过程中,李牧的话很少,他的全部精神似乎都凝聚在了指尖,凝聚在了那些豆芽之上。小翠最初的那份恐惧,早已被这种高强度、高要求的专注所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浸其中的、近乎虔诚的郑重。她从未想过,平日里被姑爷“玩闹”般弄出来的豆芽,竟需要耗费如此多的心血和讲究。
天光微亮,卯时初刻,严嬷嬷准时踏着晨露再次到来。当她步入小院,看到那几只已然准备妥当、放置在干净木桌上的竹碟时,她那向来刻板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掩饰的惊愕。
晨光熹微中,那白绿相间的“如意菜”静静地躺在竹碟里,每一根豆芽都饱满挺直,晶莹剔透,顶端嫩黄的豆瓣如同含着晨露,微微舒张。底衬的白菜叶青翠欲滴。整体看去,干净得不像凡俗之物,倒真带上了几分“仙气”。这品相,这洁净程度,这装盘的用心,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甚至比许多御膳房呈上来的时蔬还要精致几分。
她忍不住走上前,俯下身,几乎是将脸凑近了仔细查看,甚至伸出手指,极轻地触碰了一下最上面一根豆芽的茎部,触手冰凉坚挺,弹性十足。她又拿起一根,对着越来越亮的晨光仔细观察,通体无瑕,纯净如玉。
“嗯,”严嬷嬷直起身,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算是认可的轻哼,脸上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微不可察的一丝,“还算……用心。”她不再多言,转身对身后跟随的两个穿着体面、一看就极其稳妥的婆子示意了一下。
那两个婆子会意,立刻上前,动作轻柔而专业地打开带来的、内里垫着柔软锦缎的朱漆食盒。她们极其小心地将竹碟一一放入盒中,每个碟子之间都用柔软的棉纸隔开,防止碰撞。盖上盒盖,扣紧锁扣,整个过程鸦雀无声,显得异常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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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婆子们提起食盒,准备跟随严嬷嬷离开时,一直像根木头般杵在旁边、恢复了那副茫然憨傻模样的李牧,却忽然抬起头,目光直勾勾地看向那朱漆食盒,嘴里发出模糊而执拗的嘟囔声:“要…要快点吃…不能等…放久了…老神仙给的仙气就跑光啦…就不水灵,不甜了…会…会坏掉的…”
这话语无伦次,夹杂着“老神仙”、“仙气”之类的痴语,但核心意思却异常清晰——此物娇嫩,极其不耐存放,需尽快食用方能保持最佳风味。
严嬷嬷正准备迈出的脚步猛地一顿,霍然回头,锐利的目光再次落在李牧脸上,似乎想从他眼中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看到的,依旧只有那混沌的、不谙世事的茫然。她眉头微蹙,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李牧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随即,她转过身,不再停留,带着那两个提着食盒的婆子,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小院,身影很快消失在朦胧的晨雾之中。
食盒被严嬷嬷亲自护送,一路经过公主府的重重门禁,交接给早已在侧门等候的宫中内侍。内侍查验无误后,将其放入专用的提盒,快马加鞭,经由特定的通道,畅通无阻地送入了森严的皇宫,最终传到了长乐宫掌事太监的手中。
……
长乐宫内,金兽吐香,帷幔低垂。太后刚用过早膳不久,依旧是没什么胃口,只略动了几筷子清淡的粥品和小菜,便恹恹地挥退了宫人,独自靠在软榻上,望着窗外初发的嫩叶出神。凤体违和,食欲不振,连带着精神也萎靡了许多。听闻公主府进献的“如意菜”到了,她也只是意兴阑珊地抬了抬眼皮,并未抱太大期望。不过是女儿府里的一点新奇玩意儿,聊尽孝心罢了。
当掌事太监亲自将那竹碟小心翼翼捧到她榻前时,太后那慵懒的目光随意地扫了过去。然而,就是这一瞥,她那双因倦怠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却微微动了一下。
那白绿相间的颜色,在这春日略显沉闷、充斥着金银玉器与深色家具的宫殿里,显得格外清新、跳脱,甚至带着一股山野间的灵气。尤其是那名为“如意菜”的豆芽,一根根饱满挺直,晶莹剔透,宛如冰雕玉琢,与她平日里见惯了的、那些经过精心烹制却难免显得有些软塌油腻的宫廷菜蔬截然不同。仅仅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耳目一新,仿佛有一股清泉流过心田。
“瞧着……倒还爽利,干净。”太后难得地开口评价了一句,声音虽然依旧带着倦意,却明显多了几分兴趣。
贴身侍奉的大宫女玲珑何等机敏,立刻会意,连忙上前,用专用的银箸,从那碟中夹起一小撮品相最佳的豆芽,放入一只温润剔透的白玉盏中。御膳房早已接到通知,备好了极其清淡的调味汁水——仅是用顶级的头抽酱油滴入几滴,再点上少许现榨的、香气纯正的小磨麻油,完全按照太后近日厌弃厚重、喜好清淡的口味特意调整。宫女玲珑将汁水轻轻淋在豆芽上,动作优雅,然后双手捧着玉盏,恭敬地奉到太后手边。
太后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被那清爽的卖相勾起了一丝微弱的食欲。她伸出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护甲的手,拿起旁边那柄小巧玲珑的银匙,舀了少许带着料汁的豆芽,姿态优雅地送入嘴中。
没有预想中蔬菜常有的土腥气,也没有过于生涩难以克化的感觉。牙齿轻轻一合,便是极其清脆的一声微响,那声音细微,却在寂静的宫殿里显得格外清晰。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豆类特有清甜的爽脆口感,混合着那恰到好处的、绝不喧宾夺主的清淡咸香,立刻在味蕾上绽放,并迅速充斥了整个口腔。清爽,利落,鲜美,毫不拖泥带水,仿佛瞬间洗涤了早膳后残存的那一丝油腻与滞涩感,连呼吸都似乎顺畅了些许。
太后微微眯了下眼睛,脸上那惯常的倦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清新感冲淡了几分。她没有说话,而是又舀了一匙,这次稍微多了一些,再次送入嘴中,细细品味。
侍立一旁的宫女太监们,个个低眉顺眼,连呼吸都放轻了,紧张地观察着太后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长乐宫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太后对某种食物表现出连续品尝的兴趣了。
只见太后慢条斯理地,竟将那一小盏豆芽都吃了下去,然后放下银匙,拿起丝帕轻轻沾了沾嘴角,缓缓吁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将胸中积郁多日的浊闷都吐了出去,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郁结之色,似乎真的消散了些许,连带着眼神都清亮了几分。
“嗯…”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久违的、满足后的慵懒,甚至唇角都牵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这‘如意菜’,倒真有几分意思。口感爽脆,清新适口,哀家觉得……胸腹间似乎都舒畅了些,没那么堵着了。”她抬眼看向掌事太监,“告诉御膳房,也告诉公主府那边,明日若还有,再送些来。就按这个标准。”
此言一出,长乐宫内侍候的众人,心中俱是巨震!面面相觑之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太后竟然……不仅吃完了,还主动开口,要求明日再送!这可是近来数月从未有过之事!这小小的“如意菜”,竟有如此奇效?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首先以最快的速度飞回了锦瑟堂。
萧文秀正在偏厅用着早膳,桌上摆着七八样精致的小菜和粥点。她听得严嬷嬷步履略急地走入,低声而清晰地回禀了太后对“如意菜”颇为满意,不仅当时用完,还开口索要明日再进时,她执着银箸、正欲夹起一块水晶肴肉的手,在空中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她缓缓放下银筷,拿起雪白的丝帕,姿态优雅地擦了擦嘴角,面上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听到的只是今日天气如何之类的寻常汇报。
然而,站在她身后侍奉的、最贴身的大丫鬟却敏锐地察觉到,公主殿下那握着丝帕的指尖,似乎微微收紧了一下。而那双平日里清冷如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此刻正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捕捉的微光——有惊讶,有审视,有思索,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
“知道了。”萧文秀淡淡应了一声,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既然母后喜欢,能略开脾胃,便是它的造化。便让西北院那边,依旧按昨日的标准,仔细备着,不可怠慢。一应所需物料,你可酌情供给,不必再来回我。”她没有立刻提及赏赐,但“酌情供给”这四个字,已然打破了以往对西北院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资源倾斜和默认的支持。
“是,老奴明白。”严嬷嬷躬身应下,态度比以往更多了几分郑重。她心中对那西北院,尤其是对那位“傻姑爷”的观感,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能让久无胃口的太后开口称赞并连续索要的吃食,哪怕它再简单、再普通,其背后代表的意义,也已截然不同。这已不仅仅是口腹之欲,更隐约牵扯到了凤体安康,其分量,重如千钧。
紧接着,太后盛赞“如意菜”并令明日再进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在波谲云诡、耳目灵通的宫廷内外,激起了层层叠叠、不断扩大涟漪。
最先得到风声的,自然是那些与宫廷关系密切的皇亲国戚、勋贵高官的后宅。这些府邸的当家主母、得宠的诰命夫人们,消息灵通程度超乎想象。一时间,“如意菜”之名在上层圈子里不胫而走,引得无数贵妇贵女好奇不已,纷纷动用关系打听此物来历、滋味,也想弄些来尝个新鲜,或是探究其是否真有开胃健脾的奇效。连带着公主府近日都收到了好几份来自其他府邸的、措辞客气却意图明显的打听帖子,这让负责外院接待的管事们都有些措手不及。
而此刻的西北小院,却仿佛与外界这突如其来的喧嚣与关注彻底隔绝。李牧听着小翠从外面听来的、关于太后如何喜爱“如意菜”、宫中如何震动的传闻,脸上并没有什么惊喜交加的表情,只是轻轻“哦”了一声,仿佛听到的是别人家的事情。他蹲在院子里,继续摆弄着他的瓦罐和豆种,琢磨着下一批豆芽的发制时机和水温控制,仿佛那至高无上的太后的赞誉,还不如他手中一颗饱满的豆种来得重要。
只有在他偶尔抬眼,望向公主府深处那一片巍峨森严、代表着权力与秩序的楼阁方向时,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幽潭深水般的波澜。
这第一步,借助这看似偶然的机遇,算是侥幸迈出去了,而且迈得比他预想的还要远,直接踏入了那九重宫阙。但福兮祸所伏,随之而来的,必将是更多、更复杂的目光审视,更难以揣测的人心算计,以及……更隐蔽、更致命的危机。他这只原本藏在角落里的“螳螂”,已经暴露在了太多“黄雀”的视线之中。
他低下头,继续侍弄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豆芽,嘴角却勾起一抹只有自己才懂的、冷冽而又带着无限野心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