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五婆娘那豆芽摊子的生意，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兴旺。
那水灵白嫩的“如意菜”，在灰扑扑的冬日市集里格外扎眼，像雪地里长出的玉芽儿，想不引人注目都难。开张头几日还只是零星有人问价，没过多久，便有了熟客，甚至有两家小酒楼的采买也寻摸过来，每日里固定要采买上几斤。十五文一斤的价钱虽说让人咋舌，但在这鲜菜奇缺的时节，那爽脆鲜嫩的口感到底征服了不少人的舌头和钱袋。
这人气一旺，是非便跟着缠了上来。
先是旁边几个卖冬葵、腌菜的摊主，眼见着王婆子摊前人头攒动，自己这边却门可罗雀，心里那点酸水就止不住地往上冒。冷言冷语像带着刺儿的风，不时刮过来：
“哟，王婆子，这是走了什么大运？卖的什么金贵物事，敢喊出十五文的天价？”
“哼，几把豆子生的芽，也敢当山珍海味卖？莫不是唬人的吧？”
“瞧她那轻狂样，保不齐是攀上了什么高枝儿…”
王婆子是个实心眼的妇人，平日里只会埋头做活，哪经历过这般唇枪舌剑？被挤兑得面红耳赤，嘴唇哆嗦着，却只会讷讷地分辩：“是…是主家给的稀罕物…就…就这个价…”
她越是这般老实可欺，旁人越是觉得她软弱，言语愈发刻薄起来。
然而，这还只是疥癣之疾。
真正的麻烦，在第三日午后找上了门。
那时日头已经偏西，集市上的人流渐渐稀疏。三个穿着邋遢短褂、敞着怀的汉子，晃晃悠悠地踱到了王婆子的摊前。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疤的壮汉，嘴角歪斜，眼神浑浊，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市井无赖的痞气。
疤脸汉子一只脚大大咧咧地踩在摊位的支脚上，歪着头，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摊上那些水灵灵的豆芽：“婆子，生意挺兴隆啊？”
王婆子心里猛地一沉，脸色瞬间惨白，攥着衣角的手止不住地发抖：“几…几位好汉，小…小本经营，混口饭吃…”
“混口饭吃？”疤脸汉子嗤笑一声，伸手抓起一把豆芽，粗鲁地在手里掂量着，晶莹的水珠从他指缝滴落，混入地上的尘土，“你这口饭，吃得可比谁都油水足！哥几个在这条街上混日子，风里来雨里去的，也没见尝过这么水灵的菜。你说，是不是该有点表示？”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抱着胳膊，阴阳怪气地帮腔：“就是！这地面的清净，哥几个可没少费心！”
“摊位钱、平安费，是不是该孝敬了？”
王婆子吓得魂飞魄散，她一个老实巴交的妇人，哪见过这等阵仗？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各…各位好汉…我…我这摊子刚支起来没几天，本钱还没回来，实在…实在拿不出啊…”
“没钱？”疤脸汉子脸色一沉，把手里那把豆芽狠狠摔在地上，用脚底板使劲碾了几下，嫩芽立刻烂作一团，“那你这摊子也别他妈摆了！哥几个帮你松松摊子！”说着就作势要掀摊子。
“住手！”
一声焦急的断喝传来。只见王老五满头大汗地挤开人群冲了过来，显是得了信儿匆忙从府里赶来的。他一把将吓得瑟瑟发抖的婆娘护在身后，对着疤脸汉子拱了拱手，脸上挤出几分艰难的笑意：“这位大哥，息怒，息怒。小弟在公主府当差，还请行个方便，高抬贵手…”
“公主府？”疤脸汉子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王老五，似乎有些顾忌，但旋即把眼一瞪，狞笑起来，“公主府怎么了？公主府的人就不用守这市集的规矩了？老子收的是这地皮的钱，跟你哪个府的有鸡毛关系！少拿大帽子吓唬人！今天这钱，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
王老五虽有些武艺在身，但面对三个明显是滚刀肉的地痞，又是在对方划下的道儿上，一时也感到棘手，只能硬着头皮周旋，额头上急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通过一个机灵的小乞儿，传回了公主府那僻静的西北小院。
小翠听得信儿，脸唰地一下就白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屋里，带着哭腔对正在摆弄几颗豆种的李牧喊道：“姑爷！不好了！出大事了！王大哥和他婆娘在集市上被…被地痞流氓缠上了！要收什么钱，不给就要砸摊子！”
李牧闻言，捻着豆种的手指微微一顿，脸上却不见多少意外之色，仿佛早已等候多时。他平静地放下种子，语气甚至带着点他那招牌式的、略显懵然的意味：“慌什么。不过是几只闻着腥味的野狗罢了。”
“姑爷！那可是市井泼皮啊！不讲道理的！王大哥他们肯定要吃亏！咱们的豆芽…”小翠急得直跺脚，眼圈都红了。
“豆芽没事。”李牧站起身，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人也会没事。你去，把我那件最旧的、带补丁的褂子找来。”
小翠一愣，茫然道：“拿褂子做什么？”
“我去集市上走走。”李牧说得云淡风轻。
“您去？！”小翠惊得声音都变了调，一把扯住李牧的袖子，“姑爷，万万不可！那市集龙蛇混杂，乱得很！您这身份…万一磕着碰着，有个闪失，奴婢万死难辞其咎啊！”
“怕什么？”李牧嘿嘿一笑，眼神里却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黠光，“我是个傻子嘛，傻子去哪里，做什么，都不奇怪。再说了，我就不能去市集上‘玩玩’，看看热闹？”他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不再多言，径直换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深色补丁的旧褂子，又故意将头发揉得乱如蓬草，脸上挂起那人畜无害的憨傻表情，嘴里叼上一根不知从哪儿扯来的草茎，就这么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晃晃悠悠地出了院门。
小翠拦他不住，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只得提心吊胆地远远跟在后面，一路祈祷千万别出什么乱子。
城南菜市口，王老五还在与那三个泼皮僵持，四周已围了一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人。王婆子躲在丈夫宽厚的背后，瑟瑟发抖。摊子虽还未被掀翻，但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已让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一个透着傻气的、好奇的声音：“咦？这里好多人呀！你们在玩什么好玩的游戏吗？带我一个好不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破旧、头发凌乱、眼神看起来不太灵光的年轻男子，叼着根草，傻呵呵地挤了进来，不是李牧又是谁？
王老五见到他，先是一惊，心道姑爷怎地来了这里？随即又是担忧，这地方岂是他能来的？张了张嘴，那声“姑爷”卡在喉咙里，没敢喊出来。
那疤脸汉子皱着扫帚眉，嫌弃地瞥了李牧一眼，呵斥道：“哪里来的傻货？滚一边去！别碍着老子办事！”
李牧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威胁，径直走到摊位前，低头看着地上那些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豆芽，脸上露出极其心疼的表情，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想去拾掇那些烂芽，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念着：“哎呀呀，可惜了，真可惜了…好好的‘如意菜’，怎么掉地上弄脏了？老神仙知道了要生气的…老神仙一生气，以后就不给仙种了…就没得吃了…”
他这番痴痴傻傻的举动和言语，让在场众人都是一愣，摸不着头脑。
疤脸汉子不耐烦地踢了踢脚下的土坷垃，骂道：“傻子，听见没有？快滚！再碍事，连你一块儿收拾！”
李牧抬起头，一双眼睛“茫然”地看向疤脸汉子，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咧开嘴笑了，指着汉子的脚说道：“你的大脚，踩到小虫虫了，虫虫要疼的。”
疤脸汉子下意识地一缩脚，低头看去，地上除了尘土和烂菜叶，哪有什么虫？
李牧却趁机站起身，凑到疤脸汉子面前，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用一种分享秘密的语气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你可别告诉别人…这‘如意菜’，是公主殿下顶顶喜欢吃的！是老神仙看殿下心诚，特意赐下来给殿下尝鲜的！你把它踩烂了，公主殿下要是知道了，会很不高兴的…殿下不高兴，后果很严重的…”
他的声音虽不大，但周围几个离得近的，包括另外两个泼皮，都隐约捕捉到了“公主殿下”这四个字。
疤脸汉子脸色微变，心里打了个突，但嘴上仍强硬道：“放…放你娘的屁！公主殿下何等尊贵，会…会吃你这豆芽菜？”
“怎么不吃？”李牧把眼睛瞪得溜圆，一副“你居然连这都不知道”的夸张表情，“公主殿下天天都要吃一小碟呢！还说吃了能…能容颜永驻，身子骨康健！”他开始信口开河，表情却无比认真，带着一种傻子的执拗，“你看这菜，多水灵，多鲜嫩！是一般人能种出来的吗？只有老神仙的仙法才行！你把它踩烂了，就是糟蹋老神仙的心意，就是惹公主殿下不开心！”
他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疤脸汉子脸上。
疤脸汉子被他这连哄带吓、真假难辨的话给唬住了。他这种底层混混，最是欺软怕硬。公主府的名头本就让他心虚，再被李牧这神神叨叨、煞有介事地一诈，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起来。再看李牧那傻里傻气却又异常笃定的模样，不像装出来的…难道这不起眼的豆芽，真是专供公主的？自己刚才踩烂的，是公主的膳食…
想到这一层，他后脊梁骨不由得冒出一股寒气。讹诈点钱财是小，若真不开眼得罪了公主，那可不是他一个小小泼皮能承受得起的！那等贵人，捏死他还不像捏死只蚂蚁？
另外两个跟班也交换了一下眼神，脸上的凶悍之气消退大半，明显露出了怯意。
李牧冷眼瞧着他们神色的变化，知道火候已到。他又换上一副傻呵呵的笑脸，从怀里（实则是小翠提前备好的）摸索出五文铜钱，一把塞到疤脸汉子手里，像个分享糖果的孩子：“给你，给你钱买饴糖吃，甜甜嘴。你不要再踩我的菜菜了，好不好？不然老神仙下次不给了。”
这举动，看似是傻子的痴言傻行，却又巧妙地给了对方一个体面的台阶。
疤脸汉子捏着那五文尚带体温的铜钱，丢也不是，收也不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神色变幻不定。最终，他狠狠瞪了王老五一眼，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哼！今天算你们走运！老子还有事，没空跟你们耗着！我们走！”
说完，朝两个跟班一甩头，三人灰溜溜地拨开人群，快步离去，背影颇有几分仓皇。
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冲突，竟被李牧这番装疯卖傻、连吓带哄的巧妙手段，给消弭于无形。
围观的人群见没了热闹可看，议论纷纷地渐渐散去，只是不少人再看向那豆芽摊子和傻乎乎的李牧时，眼神里都多了几分惊疑不定和难以言说的探究。
王老五和他婆娘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两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看向李牧的目光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和后怕。
王老五几步走到李牧身边，压低声音，语气激动又带着羞愧：“姑爷…今日多亏了您…我…”
李牧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依旧蹲在地上，心疼地拾掇着那些早已救不回来的烂豆芽，嘴里不住地嘟囔着：“糟蹋了，都糟蹋了…老神仙的仙种啊…罪过罪过…”
小翠在一旁静静看着，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她既佩服姑爷的急智，竟能想出这般匪夷所思却又行之有效的法子；又为姑爷感到心酸，明明身负如此才智，却不得不终日以痴傻的面目示人，在这世间艰难求存，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李牧慢吞吞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对着惊魂未定的王老五夫妇露出一个毫无心机的憨厚笑容：“没事啦！坏人都走啦！你们好好卖菜菜！我回去找老神仙，看看还有没有仙种啦！”说完，也不多停留，依旧那样晃晃悠悠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夕阳将他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细长，那看似愚钝蹒跚的步伐，落在知情人眼中，却仿佛踏着一种玄奥难明的韵律，每一步都藏着深意。
回府的路上，小翠按捺不住满心的疑惑，凑近了小声问道：“姑爷，您刚才跟他们说的…公主殿下也爱吃咱们的豆芽，是真的吗？”
李牧叼着那根早已嚼烂的草茎，眯眼望着天边那抹被晚霞染成瑰丽的绛紫色，含糊地笑了笑，反问道：“你猜呢？”
他当然知道不是。
但在这世间，真相往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巧妙地利用人们内心深处的敬畏、恐惧与想象，编织一张无形的网，达到自己的目的。狐假虎威，借力打力，有时候比真刀真枪更为有效。
经此一役，“如意菜”的名头在市集上反而更加响亮了。连公主殿下都青睐的传闻，如同插上了翅膀，在市井小民的口耳相传中愈发神乎其神。泼皮无赖们短期内不敢再来触霉头，连旁边那些眼红的摊贩，也暂时收敛了许多，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排挤。
然而，李牧心里如同明镜一般。市井的风波绝不会就此平息。今日能借公主的虎皮暂退宵小，来日呢？若遇到更蛮横的、或是不信邪的，又当如何？
他需要更稳固的依仗，或者，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无人敢轻易招惹。
暮色四合，公主府那巍峨森严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中愈发显得深沉。李牧抬头望了一眼那高耸的院墙，眼神幽深如古井。
这条挣脱樊笼、步步登高的路，注定布满了荆棘与陷阱，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