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桥医院的早会,通常是在食堂进行的。
空气中弥漫着稀饭和肉包子的味道,牛大伟坐在最前面的塑料凳子上,屁股下面依旧垫着那个纳鞋底的坐垫。
他手里拿着个扩音喇叭,时不时发出刺耳的啸叫声。
“那个……大家都静一静啊。”牛大伟拍了拍喇叭,“今天有个重要议题。咱们罗主任提议,咱们红桥医院,要申请三级乙等医院的评审。”
底下坐着的医生护士们,手里拿着筷子,嘴里嚼着包子,闻言都愣住了。
几秒钟的死寂后,爆发出一阵哄笑。
“院长,您没睡醒吧?就咱们这破地儿?”检验科的老马把剥好的茶叶蛋塞进嘴里,“咱们连个象样的生化分析仪都没有,那个离心机转起来跟拖拉机似的,怎么评三乙?”
“就是啊,三乙标准里,要求床位数、设备、人员配比,咱们哪样达标了?”普外科的赵建国虽然现在服气罗明宇,但对这事儿也是直摇头,“光是那套内镜系统,就得好几百万,咱们拿头去买?”
罗明宇坐在角落里,慢条斯理地喝着豆浆。
等大家的笑声差不多了,他才站起来,擦了擦嘴。
“笑够了吗?”
他的声音不大,穿透力却极强。
食堂里瞬间安静下来,现在的罗明宇,在红桥就是定海神针。
“谁说评三乙一定要买新设备?”罗明宇走到前面,拿过牛大伟手里的喇叭,“评审标准我看过,第一百二十三条:设备设施需满足临床须求,运行良好,数据准确。它没说必须是全新的,也没说必须是进口的。”
他指了指地下室的方向:“我们有钱主任。只要机器能转,数据能准,那就是达标。”
“至于人员配比……”罗明宇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们确实人少。所以,一个人要当两个人用。内科的要会看外科片子,外科的要懂内科用药。这就是红桥的标准。当然工资也翻倍!”
“可是罗主任,评审团那些专家,眼睛毒着呢。”老马还是担心,“他们一看咱们这拼凑起来的家当,还不直接给毙了?”
“那就让他们看疗效。”罗明宇把喇叭扔回给牛大伟,“从今天开始,全院进入备战状态。孙立,你负责把所有能修的都修好,不能修的藏起来。钱主任,那台c臂机如果再有雪花点,我就把你酒壶没收了。”
散会后,红桥医院开启了“大炼钢铁”般的魔幻日常。
为了省钱,孙立在拼多多上批发了五百个文档夹,那是用来装病历的。
评审要求病历规范,他就逼着所有医生练字,谁的字潦草就扣绩效。
地下室里,钱解放成了全院最忙的人。
此时,他正戴着一副断了一条腿的老花镜,手里拿着电烙铁,对着一台老掉牙的高频电刀主机进行“开颅手术”。
“这德国佬的设计就是矫情。”钱解放一边喷着酒气,一边骂骂咧咧,“明明就是个电容爆了,非要设计成集成模块,换一块板子要三万。老子偏不信邪。”
他在一堆废旧电路板里翻翻找找,拆下一个看起来还能用的电容,熟练地焊了上去。
“滋——”
通电测试,电刀笔尖冒出一簇蓝色的火花,稳定而有力。
“成了!”钱解放灌了一口酒,嘿嘿一笑,“成本五毛钱,收孙立那个铁公鸡五百块维修费,不过分吧?”
就在全院上下为了“三乙”忙得热火朝天时,急诊科来了一位特殊的病人。
这是一辆黑色奔驰送来的,病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考究的定制西装,但此刻右手包着厚厚的纱布,血已经渗透了出来。
陪同的是个年轻秘书,一脸嫌弃地看着红桥医院的大门:“王总,咱们还是去省一院吧,这地方……看着就不正规。”
“来不及了!”被称为王总的男人疼得满头大汗,“省一院那边堵车,高架上全是车,我的手指头还在冰桶里呢!再晚就接不上了!”
他是做建材生意的,刚才在工地视察,不小心被切割机切断了右手食指和中指。
罗明宇正在导诊台看片子,闻到血腥味,立刻抬头。
“断指再植?”罗明宇扫了一眼纱布的渗血情况,迅速判断,“完全离断?”
“对对对!”秘书把一个便携式冰桶放在台子上,“医生,你们这能做吗?这可是显微手术,需要显微镜的!”
秘书显然懂点行,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
“能不能做,上了台才知道。”罗明宇示意张波推车,“孙立,去把那台蔡司推到一号手术室。林萱,备皮,抽血。”
“蔡司?”秘书愣了一下,“你们这破医院还有蔡司?”
进了手术室,当秘书(被特许在观察室看监控,因为王总怕出事要留证据)看到那台外壳斑驳、甚至用胶带缠着目镜的显微镜时,心都凉了半截。
“这能看清吗?”秘书在外面急得跺脚,“这不会是废品站捡回来的吧?”
手术台上,罗明宇已经坐定。
他没有理会外界的质疑,调整了一下目镜的焦距。
视野里,虽然边缘有些许模糊,但中心局域清淅无比——那是钱解放用酒精擦拭了无数遍的结果。
“张波,一助。”罗明宇的声音冷静平稳,“这台手术,我做主刀,你学着点。断指再植,难的不是接骨头,是接血管。。”
王总的手指断端参差不齐,属于撕脱性离断,血管像橡皮筋一样缩进了肉里,这是最难处理的一种。
“找不到血管头。”张波在显微镜下找了半天,额头冒汗。
“静心。”
在他的视野里,那些杂乱的肌肉纤维和血凝块仿佛变得透明,两根蜷缩的动脉断端正躲在软组织深处,还在微微痉孪。
“11点钟方向,皮下3毫米,那是尺侧指固有动脉。”罗明宇手中的显微镊精准地探入,轻轻一挑,将那根细如游丝的血管游离了出来。
“看到了!”张波惊呼。
“8-0缝合线。”
接下来的半小时,手术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监护仪的滴答声。
罗明宇的手稳如磐石,针尖在血管壁上穿梭,每一次进针、出针、打结,都象是在进行一场微雕艺术。
观察室里,那个原本准备随时叫救护车转院的秘书,渐渐张大了嘴巴。
他虽然不是医生,但也看得出来,屏幕上那双手灵巧得不象话。
那台看起来象垃圾一样的显微镜,在这个医生手里,仿佛变成了精密的武器。
“通血。”
松开血管夹的那一刻,苍白断指的指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几秒钟后,指腹变得饱满。
“接活了。”罗明宇淡淡地说了一句,放下器械,“下一根。”
手术持续了四个小时。
当罗明宇走出手术室时,那个秘书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毕恭毕敬地递上一张名片。
“罗主任,神医啊!刚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罗明宇接过名片看了一眼——“省卫生监督局基建处处长,刘伟”。
他挑了挑眉,这王总的秘书,来头不小啊。
“刘处长是吧?”罗明宇把名片揣进兜里,“手术费加之材料费,一共八千。去交费吧。”
“才八千?”刘伟愣住了。
在省一院,这种双指离断再植,起码得三五万起步。
“我们是三乙医院的收费标准。”罗明宇指了指墙上那个还没挂上去的牌子,“童叟无欺。”
刘伟看着那个破旧的走廊,又看了看罗明宇挺拔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这次本来是私下陪表哥(王总)来看病的,没想到撞见了这么一出。
这个红桥医院,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