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四，午后，灵武城，崔圆府邸密室。
沉水香的味道似乎也压不住密室里那股越来越浓的焦灼气息。铜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崔圆那张在暗影中愈发显得阴沉的面容。他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的不是往日那些繁杂的奏报，而是一份标注着特殊符号的单子——上面罗列着十几种药材与矿物的名称，后面跟着数量与几个隐秘的供货渠道代号。
心腹幕僚垂手立在一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已经详细禀报了朝会上的情形：陛下暂时保下了唐御，李泌获得了独禀情报的权力，而刺杀案被严查。这局面，比预想的更棘手。
“李泌要查‘影堂’……哼，查吧。”崔圆终于开口，声音嘶哑，“那些尾巴，处理干净了？”
“相爷放心，与‘影堂’接触的所有中间人，都已‘意外’暴毙或远遁。留在灵武的几个外围线人，也安排了‘妥当’的去处。他们查不到我们这里。”幕僚低声保证，但额头隐隐见汗，“只是……盐铁转运使丙字库那边，李泌的人查得很紧，我们安排进去的几个人，已经被调离关键岗位，或‘因病休养’了。他们翻查档案的速度，比预想的快。”
崔圆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案几上那份单子，停留在“石流黄”、“硝石”、“砒霜”等几项上。“李泌的鼻子，比狗还灵。他既然嗅到了丙字库，顺着账目往下挖，是迟早的事。光抹平过去的痕迹不够了，必须让他……没精力，也没必要再查下去。”
幕僚心头一跳，明白了崔圆的意思：“相爷是说，对李泌本人……”
“不。”崔圆断然否定，眼中闪过一丝忌惮，“李泌深得陛下信重，自身又谨慎异常，动他风险太大，且易引火烧身。我们的目标，还是那个‘根源’——唐御，以及他可能接触到的、一切与旧账相关的人和物。”他顿了顿，指尖重重一点单子，“李泌不是提醒他的人小心火、毒吗？那我们就送他一场‘意外’。王府宅邸深重，冬日天干物燥，走水不是稀奇事。若火起之时，再有些助燃、或是能产生毒烟的东西……一场‘意外’的大火，足以吞噬许多证据，也足以让一两个藏在里面的人‘不幸罹难’，死无对证。”
幕僚倒吸一口凉气：“在嗣岐王府纵火？这……万一追查起来……”
“所以要像‘意外’。”崔圆的眼神冷酷如冰，“王府用度大，炭火、灯油、年节采买的杂物堆积，管理稍有疏漏，出点意外再正常不过。我们不需要派人进去，只需要让一些‘东西’，通过王府日常采买的渠道，悄无声息地进去。比如，掺了特殊粉末的蜡烛，受热易爆又易燃的‘劣质’灯油，或者……某些堆放杂物的地方，多出几包受潮后容易发热自燃的‘药材废料’。”他指了指单子，“这些，我们的渠道能弄到，也能通过某些方法，送进王府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不一定需要明火，有时一点点热量积蓄，就够了。”
他看向幕僚：“去办。要快，要隐蔽。不要用我们的人直接接触王府，通过三到四层不相关的转手，最终让东西看起来像是普通商贩送货时的‘混淆’或‘错放’。即便事后有人起疑追查，线索也早就断了。”
“是，属下明白。”幕僚深知此事风险，但也知已无退路。
“还有，”崔圆补充道，“让我们在太医署或民间有名望的大夫那里放点风声，就说近日灵武城中，因取暖不当，已发生数起‘炭毒’（一氧化碳中毒）意外，提醒高门大户注意通风。嗣岐王府殿宇重重，有些偏僻厢房若是窗门紧闭，又用了劣炭……”
幕僚心领神会，这是在为可能发生的“意外”预先铺垫一个合理的解释。他躬身领命，匆匆退下安排。
崔圆独自留在密室，看着跳动的炭火，喃喃自语：“李泌，唐御……别怪我。是你们逼人太甚。要怪，就怪你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与此同时，皇城，职方司衙署深处一间绝对隐秘的核算房。
房间内灯火通明，却门窗紧闭，厚厚的毡帘隔绝了内外声响。四名户部与工部调来的、绝对可靠的老吏，正伏案疾书，鼻尖几乎贴在厚厚的账册上。他们面前摊开的，正是盐铁转运使丙字库“特采丙戌”系列的原始采购记录、核销凭据副本，以及从兵部、将作监调来的同期相应物资实际领取、使用记录。
李泌亲自坐镇一旁，虽未动手翻查，但目光如炬，时刻关注着进展。吴统领侍立在侧，神色紧绷。
时间一点点过去，只闻纸页翻动与算盘珠子的清脆响声。忽然，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吏猛地抬起头，手指颤抖着指向账册上的几行记录，又对着一旁兵部的领取册子，声音因激动而发干：“相……相公！这里！丙戌十一、丙戌十五、丙戌十九，这三批共计‘精铁八百石’、‘猛火油两百斛’的核销凭据！签押笔迹与格式，与同期其他核销单据有细微差别，印泥颜色也略深，像是后补的！关键是，兵部武库司同期记录显示，对应时间段内，边军领取的‘精铁’与‘猛火油’总数，与此三批采购量对不上！差额……差额正好与这三批数目吻合！这三批货，根本没有进入朝廷武库，或者……进入的是假账上的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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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名老吏也抬起头，补充道：“还有，核对运输勘合。这几批货标注的运输路线和终点，是陇右的肃州、甘州军仓。但我们核对了肃州、甘州那边同时期接收军械粮草的存档回执，没有找到与这三批货勘合编号完全匹配的！要么是回执遗失，要么……这些货根本没运到标注地点！”
李泌霍然起身，走到案前，仔细查看老吏指出的地方。账目、笔迹、印鉴、勘合编号……一条条看似微小的差异，在交叉比对下，逐渐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图景——至少有三批重要的战略物资，通过“特别采买”渠道被套取出来，然后在中转或运输环节“消失”了。而所有核销手续，都是伪造或事后补全的！
“消失”的物资去了哪里？联想到“红山匠作”的规模和唐御带回的信息，答案呼之欲出。
“可能……不止这三批。”最初那名老吏咽了口唾沫，指着更多待核对的“丙戌”系列记录，“手法很像，但需要更多时间交叉印证。而且，做账的人很老练，如果不是我们同时拿到了采购、核销、运输、接收四方记录进行比对，单看任何一环，都很难发现问题。”
李泌眼中寒光闪烁，强压心中激荡：“好！继续核对！把所有有疑点的批次全部找出来，列出明细，标注差异所在。要快，但务必精确！”
他知道，这些账目差异，是将采购舞弊与“红山匠作”直接联系起来的关键链条，也是刺向崔圆最锋利的匕首。但同时，崔圆的反扑也必然会随之而来，且会更加疯狂。
“吴统领，”李泌转向吴统领，语气凝重，“嗣岐王府那边，增派一倍暗哨，但务必隐匿行迹。通知唐御和康姑娘，除了我们指定人送去的饮食，其他一概不碰。检查所有取暖炭火、灯烛油料来源，小心存放。我预感，对方不会善罢甘休。”
吴统领肃然应诺：“是！属下立刻去办。”
嗣岐王府，偏院小楼。
唐御和康黛娜已接到吴统领传来的、李泌关于防火防毒的严令。两人丝毫不敢怠慢，在吴统领派来的人协助下，开始仔细检查小楼内外。
康黛娜对气味异常敏感，她仔细嗅闻送来的新炭、灯油，甚至检查了被褥和窗帘。“暂时没发现异常。但对方若真用毒，恐怕不会是这么明显的气味。”
唐御则更关注可能的火患隐患。“楼内取暖全靠地龙，火源集中在地下，相对安全。但门窗帷幔皆是易燃之物。需备足水缸、沙土，并规划好紧急撤离路线。” 他们再次确认了那几条通往废弃水渠和绸缎庄的暗道入口，确保畅通无阻。
夜色渐深，王府内外一片寂静，只有巡更的梆子声偶尔响起。但这寂静之下，唐御和康黛娜都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对方如同隐藏在暗处的毒蛇，不知何时会吐出致命的信子。
唐御站在窗前，望着被高墙分割的、狭窄的夜空，忽然低声道：“康姑娘，若事有不测……你务必先走。暗道你知道，老何他们应该也能接应。你的商队网络，或许日后还能为李相公，为这大局，做些事情。”
康黛娜没有看他，只是擦拭着手中的短弩，声音平静却坚定：“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河西一起闯过鬼门关，灵武这一路也过来了，没道理最后一段路分开走。要生一起生，要死……”她顿了顿，“也要把该揭开的盖子揭开再死。”
唐御心头一震，转头看她。康黛娜也恰好抬眼，两人目光在昏黄的灯光下相遇，没有了以往的试探或含蓄，只有一种历经生死、并肩而战后沉淀下来的坦然与决绝。
就在这时，楼下隐约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瓦片松动的“喀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两人瞬间警觉，同时吹熄了近处的灯火，闪身到窗边阴影里。吴统领安排在楼下的护卫似乎也听到了动静，传来几声压抑的询问和脚步声。
夜色更深，未知的危险，似乎已经悄然逼近了这座看似安全的王府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