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亥时将尽。
雪夜中的灵武城西,那场短暂的生死搏杀已然落幕,只余下院落中的血迹、尸体与浓重的血腥气,在刺骨寒风中迅速冷却、凝固。吴统领未及处理现场,李泌安排接应的车马便已悄然而至——并非显眼的官车,而是两辆看似运送柴炭的普通青篷骡车,车夫皆是沉默精悍的汉子,对院中的惨状视若无睹。
转移必须快,必须在“影堂”杀手卷土重来、或巡城兵马引来更多关注之前。
“重伤兄弟留下,我会安排可靠医者秘密救治。其余能动的,随车护卫。”吴统领快速下令,声音沙哑却坚定。他将阵亡袍泽的腰牌郑重收起,眼中痛色一闪而逝,随即被铁一般的冷硬取代。乱世之中,马革裹尸有时亦是奢望。
唐御与康黛娜没有耽搁,将最紧要的物证贴身藏好,裹上厚实但不起眼的旧棉袍,低头钻进第一辆骡车。车厢内堆着半车真正的干柴,仅留出狭窄空间,气闷寒冷,却提供了最好的伪装。吴统领与四名伤势较轻的护卫登上另一辆车,其余人分散潜入邻近街巷,按预定方案向不同方向撤离,以混淆可能的追踪。
车轮碾压着薄雪,发出吱呀声响,缓缓驶离这片刚刚经历血火的小院,很快没入灵武城错综复杂的街巷网络。车夫显然对路径极熟,专挑偏僻背光的小道,有时甚至穿过某家早已歇业的店铺后院。车厢内一片黑暗,只有从柴薪缝隙透入的、街边灯笼的微弱光晕不时掠过。
唐御与康黛娜紧挨着坐在柴堆间隙中,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与尚未平息的细微颤抖。刚才的刺杀,险之又险。
“你的伤……”唐御低声问,他记得弩箭曾擦过康黛娜肩膀。
“皮外伤,不得事。”康黛娜的声音在黑暗中平静传来,顿了顿,又道,“刚才……多谢。”
唐御知道她指的是自己泼油阻敌那一瞬的配合与掩护。“彼此。”他简单回应,心中却知,若非康黛娜那精准的一弩,后果不堪设想。经此一夜,两人之间那种生死相依的纽带,无形中又深了一层。
约莫半个时辰后,骡车终于停下。外面传来三长两短、略有变化的叩击声,随即车帘被掀开一角,凛冽寒气涌入。吴统领低声道:“到了,下车。”
两人钻出车厢,发现身处一个狭窄的、两侧皆是高墙的巷道尽头。面前是一扇毫不起眼的黑漆小门,门楣低矮,像是某处宅邸的后院角门。四下寂静,唯有雪落之声。
门无声打开,一名老仆模样的老者提着一盏光线晦暗的灯笼,示意他们进去。众人鱼贯而入,门在身后迅速关闭、落闩。
门内是一处小小的、堆满杂物的院落,连接着一排低矮的厢房。再穿过一道月亮门,景象豁然开朗——竟是一座颇为精致幽静的花园!虽然冬日草木凋零,但亭台楼阁、假山池沼的格局仍在,显示出此处非同一般。远处主体建筑的重檐轮廓在雪夜中隐约可见,气势沉稳。
“这是……”唐御低声问吴统领。
“嗣岐王府,后花园的偏院。”吴统领声音压得极低,“岐王殿下(李珍,肃宗幼弟)雅好音乐,不问政事,府邸门禁相对宽松,往来多是文人乐工。此处是李相公早年布置的又一密点,知晓者比城西南那处更少,且与王府日常人流略有隔离,最为安全。”
嗣岐王府!这确实是个意想不到的藏身之所。亲王宅邸,等闲谁敢搜查?即便崔圆权势熏天,若无确凿证据和皇帝明旨,也绝难将手伸进这里。
老者引他们来到花园东南角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楼下是厅堂与侍卫住所,楼上则是给唐御和康黛娜准备的寝室与书房,陈设清雅,一应物品俱全,地龙烧得暖融融的,与刚才骡车内的寒冷判若两个世界。
“二位暂且安歇。外间有我们的人警戒。明日,李相公会设法联络。”吴统领安排妥当,便带着护卫退出小楼,与老者一同消失在夜色中,显然去布置外围防务了。
小楼内终于只剩下唐御与康黛娜两人。经历了大半夜的惊心动魄与颠沛转移,此刻骤然置身于温暖安宁之中,反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康黛娜走到窗边,挑起帘角一线,望向外面被雪光映得微亮的庭院,轻声道:“没想到,灵武城中,还有这般所在。”
“李相公深谋远虑。”唐御也走到窗边,与她并肩而立,“只是如此一来,我们与崔圆之间,已是你死我活,再无转圜余地。朝堂弹劾加上‘影堂’刺杀,他是铁了心要将我们彻底抹去。”
“怕吗?”康黛娜忽然问,侧头看他,眼中映着窗外雪光。
唐御沉默片刻,缓缓摇头:“怕,但更不甘。河西那么多将士、吐蕃的朋友,还有‘红山’下那些冤魂……若因畏惧而退缩,让崔圆这等蠹虫继续藏身庙堂,祸国殃民,我此生难安。”他看向康黛娜,“倒是连累你了。你本可……”
“不必说这些。”康黛娜打断他,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冷静,甚至带上一丝锐利,“我父亲说过,有些路,选了就不能回头。康家的生意能在乱世存续,靠的不是左右逢源,而是知道该站在哪一边。何况,”她微微偏过头,“我也想知道,‘袁公之后’究竟是谁,这大唐的根基,到底烂到了何处。”
两人一时无言,静静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在这亲王宅邸的隐秘一角,暂时的安全并未带来松弛,反而让他们更加清醒地意识到前方道路的艰险与自身所负的重量。
与此同时,皇城,勤政务本楼偏殿。
李泌并未安寝。他面前摊开着吴统领派人火速送来的、关于袭击的简要报告,以及那封弹劾唐御的奏章抄件。烛光下,他清瘦的脸庞更显严肃,眼中却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片深沉的寒意。
崔圆的反应,激烈程度略有超出预计,但方向并未脱离判断。狗急跳墙,不外如是。
“相爷,陛下那边……”侍立一旁的亲信低声询问。
“陛下已知晓袭击之事,震怒。”李泌淡淡道,“然弹劾奏章,陛下留中,亦是态度。陛下要平叛,也要朝局稳定,此刻不宜大动干戈。但崔圆如此行事,已触底线。”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报告上“影堂”二字,“动用江湖杀手,于都城行刺,此风绝不可长。这,或许是我们反击的第一个支点。”
“相爷的意思是?”
“刺杀朝廷命官未遂,且现场遗有凶徒尸身,证据确凿。”李泌眼中锐光一闪,“此事,不必直接牵扯崔圆。明日,我会让御史台的人,以‘京城治安’、‘严惩凶顽’为由,上奏请求严查‘影堂’及其背后主使。同时,提请陛下,加强灵武城内尤其是官员宅邸周边的巡防警戒。理由光明正大,陛下必准。如此,既可敲山震虎,让崔圆及其党羽有所顾忌,暂时不敢再轻举妄动;也可借此由头,暗中调整部分城防与巡弋兵马,将我们的人安排到更关键的位置。”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唐御……弹劾留中,便是陛下的保护。但我们也需有所表示。明日,我会以职方司名义,上一道为唐御请功并陈情的奏疏,详述其河西之功,驳斥无端构陷之词。不必求立即澄清,只需将另一种声音摆到台面上,让朝野皆知此事尚有争议,非铁板一块。另外,”他看向亲信,“盐铁转运使丙字库档案的核对,必须加快!要趁着崔圆注意力被刺杀和弹劾牵扯时,尽快拿到确凿无误的账目差异证据。那才是真正能扳倒他的致命一击。”
亲信领命,匆匆去安排。
李泌独自立于殿中,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雪光映照下,皇城的飞檐斗拱如同蛰伏的巨兽。
“崔圆啊崔圆,你终究是急了。”他低声自语,“一急,便有破绽。朝堂攻讦,江湖刺杀……看似咄咄逼人,实则已露败象。真正的胜负,不在明处的刀光剑影,而在暗处的毫厘证据之间。”
他拿起笔,开始起草那份为唐御陈情辩白的奏疏。笔锋稳健,力透纸背。
嗣岐王府的小楼内,唐御与康黛娜和衣而卧,却了无睡意。新的藏身之处暂时隔绝了外界的刀兵,却隔不断那弥漫在灵武城上空、愈发浓重的政治硝烟。他们知道,自己已成为这场高层对决中最重要的棋子,也是对方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
长夜漫漫,雪落无声。但暗流之下的汹涌碰撞,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