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二载,腊月廿三,小年夜。
灵武城早早笼罩在年节前特有的、混杂着期盼与惶惑的微妙气氛中。细雪从午后开始飘洒,到了入夜时分,已在地面积起薄薄一层。街巷间行人稀疏,偶有提着灯笼、缩着脖子匆匆往家赶的归人,或是一队队巡城士卒踏雪而过的沉重脚步声。万家灯火在雪幕中晕开模糊的光团,却照不透某些角落深沉的黑暗。
城西南,安全屋所在的里坊显得格外寂静。雪落无声,掩盖了诸多痕迹,也让听力变得迟钝。院落内,灯火如豆,唐御与康黛娜并未因节令而有丝毫松懈,反而因李泌的严令而更加警惕。吴统领已将手下最精锐的十名好手全部调入院内,前、中、后三进各有布置,屋顶、墙角阴影处皆伏有暗哨,弩箭上弦,刀剑出鞘半寸。那几名哑仆也被暂时集中到后院最坚固的一间厢房内,从内闩死。
“今夜雪大,能见度低,最是险恶。”吴统领巡视完各处岗哨,回到正堂,对唐御和康黛娜低声道,“李相公已加派人手在邻近几条街巷游弋,但为免打草惊蛇,未敢过于靠近。我们需靠自己。”
唐御点头,将横刀置于手边最顺处。康黛娜检查了随身匕首和一把轻型手弩,又将几枚特制的、掺了石灰和辣椒末的“闭眼砂”分给唐御和吴统领。“若遇近身缠斗,或有奇效。”
时间在极度紧绷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亥时初刻,雪似乎下得更密了。除了雪落和偶尔风吹过屋檐的呜咽,院外一片死寂。但这种死寂,却让久经沙场的老卒感到不安。
亥时三刻。
东南角墙头伏着的暗哨,似乎听到极轻微的“嗒”一声,像是细小冰凌断裂,又像是某种硬物轻触墙砖。他屏息凝神,仔细倾听,却又没了动静。正当他以为自己听错时,眼角余光瞥见墙外一株老树虬结的枝丫上,积雪似乎不自然地滑动了一下。
“有……”他刚想发出预警,一道几乎融入夜色的乌光便从他咽喉处掠过!他只发出轻微的“咯”一声,便软软伏倒在墙头,鲜血迅速浸透身下的积雪。
几乎在同一瞬间,另外两个方向的墙头也传来极其轻微的闷响与重物落地声!另外两名暗哨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袭击者不止一人,且是真正的高手,配合默契,出手狠辣精准,优先拔除外围耳目!
“敌袭!” 几乎是凭借直觉而非确切声响,一名守在二进门廊下的护卫低吼出声!声音在雪夜中格外刺耳。
“嗖!嗖!嗖!”
回应他的,是从三个不同方向射来的弩箭!箭矢破空声被风雪掩盖大半,但速度与力量惊人,瞬间将那名护卫和闻声探头的另一人射倒!
“隐蔽!弩箭招呼!” 吴统领厉喝,率先翻滚到廊柱后,手中劲弩向着弩箭来处大致方向还击。其余护卫也纷纷依托掩体反击。
袭击者并未强攻,第一波弩箭压制后,便没了声息。院落重归诡异的寂静,只有中箭者的呻吟和风雪声。
“他们在试探,也在定位。” 康黛娜伏在窗下,透过特意留出的缝隙向外观察,低声道,“人数不会太多,但极为精锐。刚才至少有三个射击点。”
唐御心跳如鼓,手心微汗,强迫自己冷静。这不是战场上的堂堂之阵,而是黑暗中的生死猎杀。
短暂的寂静后,袭击再次来临!这一次,是正面大门方向!并非撞击,而是某种钩锁拉扯和机括弹射的声响,紧接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被抛过院墙,落在前院空地上,“嘭”地炸开一大团刺鼻的浓烟!烟雾迅速弥漫,带着辛辣气味,显然掺了迷药或催泪之物!
“掩住口鼻!” 吴统领大喊,同时指挥部下向烟雾中盲射。
然而,袭击者的主力却从侧面和后方同时发动!数道黑影如同狸猫般翻越围墙,落地无声,借着烟雾和夜色的掩护,直扑中院和后院!他们行动迅捷诡异,手中兵刃多是利于近身刺杀的短剑、弯刀、手刺,招式阴毒狠辣,专攻下盘、关节、咽喉等要害。护卫们虽然悍勇,但面对这种完全不同于战阵的刺杀之术,一时竟有些手忙脚乱,顷刻间又有两人倒下。
“保护唐主事和康姑娘!” 吴统领目眦欲裂,挥刀迎上一名扑向正堂的黑影。刀剑相交,火星四溅,那黑影力道奇大,招式刁钻,竟逼得吴统领连退两步。
另一名黑影已悄无声息地贴近正堂窗户,手中一支吹管对准窗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窗内一道寒光闪过!是康黛娜的手弩!弩箭近距离射出,穿透窗纸,正中那黑影肩窝!黑影闷哼一声,吹管脱手。
几乎同时,唐御猛地拉开房门,不是冲出,而是将一盆早已准备好的、混合了油污和尘土的脏水泼向门外台阶和临近地面!油水在寒冷中迅速凝结成一层薄冰,让正准备抢入门内的另一名袭击者脚下一滑,身形微滞。
这一滞,便是生死之别!唐御手中横刀如电刺出,直取对方胸腹!那袭击者反应极快,拧身挥刀格挡,但脚下不稳,力道终究弱了半分,被唐御一刀震开兵器,刀锋顺势划过其肋下,带出一蓬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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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屋里!” 唐御低喝,与康黛娜背靠背,迅速退入门内,重新将门闩死。门外,厮杀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已响成一片,夹杂着吴统领愤怒的吼声。
战斗短暂而激烈。袭击者虽然个人技艺高超,但吴统领及其手下毕竟是李泌精心挑选、经历过战阵的悍卒,最初的措手不及后,很快稳住阵脚,依托院落建筑和人数优势(护卫仍有七八人)进行反击。加上唐御和康黛娜在屋内不时以弩箭和投掷物骚扰,袭击者未能迅速达成斩首目标。
为首的一名袭击者(正是与吴统领交手那人)见事不可为,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剩余四五名黑影毫不恋战,立刻虚晃一招,抛下几枚烟丸,借着烟雾掩护,如同来时一般迅捷地翻墙退走,转眼便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只留下院中几具同伴的尸体和斑斑血迹。
吴统领没有下令追击,敌人退走路线不明,外间可能还有接应,贸然追出恐中埋伏。他立刻指挥部下救治伤员,清点损失,加强戒备。
此战,护卫阵亡四人,重伤两人,轻伤三人,几乎人人带彩。来袭者留下五具尸体,皆是一身毫无特征的黑色劲装,面容普通,身上除了兵刃和少量毒药暗器,别无长物,没有任何能标识身份的东西。
“是‘影堂’的人。” 吴统领检查过尸体,脸色铁青,“看这身手和做派,没错。崔圆……真是疯了!”
“影堂?” 唐御喘息未定,问道。
“一个拿钱办事的杀手组织,据说背景极深,与江湖、朝堂都有勾连,专门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麻烦。价格极高,但信誉也好,只要接下买卖,往往不死不休。” 吴统领咬牙道,“他们这次失利,定会再来。而且下一次,只会更凶险。”
康黛娜看着院中狼藉和伤亡的护卫,眼神冰冷:“他们能找到这里,说明我们的位置很可能已经暴露,至少被大致锁定了。这里不再安全。”
正说话间,院外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声和呼喝:“奉李相公允,全坊戒严,搜查刺客!闲杂人等闭户不出!”
是李泌调动的巡城兵马到了,可惜晚了一步。
吴统领立刻出去接洽。不多时,他带回了新的消息,脸色更加难看:“李相公已知袭击事。他让我们即刻准备,半个时辰后,会有绝对可靠的车马前来,接我们转移至新的隐蔽处。另外……”他顿了顿,声音沉重,“朝会上,已有御史弹劾唐主事你‘勾结吐蕃、擅启边衅、行踪诡秘’,陛下留中未发,但……风波已起。崔圆这是双管齐下,既要命,也要名。”
雪仍在飘落,渐渐掩盖了院中的血迹,却掩不住那刺骨的杀机与愈发汹涌的暗流。安全屋已破,朝堂攻讦已至,短暂的“藏锋”时光彻底结束。唐御与康黛娜知道,从今夜起,他们将不得不面对更加赤裸裸、也更加复杂的生死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