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山南麓,拂晓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一支约五十人的马队,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吐蕃据点的范围。队伍的核心是两辆看似运送皮毛药材的普通毡篷马车,实则内衬加钉了薄铁板。唐御与康黛娜同乘一辆,另一辆则严密装载着从“红山”与“周先生”处缴获的所有关键物证:那枚青玉“陇右观察处置使”官印、兽头衔钱密函、“周先生”未写完的供词、部分特殊的箭簇与火药样本,以及论泣陵写给李泌和肃宗的亲笔密函。
“此去灵武,千里险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出发前,论泣陵最后一次叮嘱唐御,目光深沉,“那股势力在河西虽遭重创,但其根本未动。你们携此重证上路,如同怀璧夜行。我所派之人,可挡明面袭杀,但若遇……来自你们自己那边的‘意外’,则需靠你们自己机变了。”
唐御深揖一礼:“晚辈明白。多谢节度使一路相助,此情必报。”
马蹄包着厚布,在冻土上行进声音沉闷。队伍避开所有官道和主要商路,专走荒僻的山谷、干涸的河床与草原边缘。康黛娜凭借其惊人的记忆力与对河西地理的熟悉,结合斥候回报,不断微调着路线。他们的目标是尽快向东,进入大唐实际控制的原州、会州区域,然后折向东北,直奔灵武。
最初的两日相对平静。队伍昼伏夜出,小心谨慎。唐御与康黛娜在颠簸的车厢里,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中养精蓄锐,偶尔低声交换几句对灵武局势的推测,或反复推敲那未写完的“乃当今……”后面可能接续的字眼。一种无形的凝重与默契在两人之间流转,超越了言语。
第三日黄昏,队伍即将穿过一片位于吐蕃与大唐边境模糊地带的丘陵地带时,前出的斥候带回了一个不祥的消息:前方唯一可通行的山谷隘口,发现不明身份的骑手活动痕迹,数量不详,似在徘徊搜寻。
“绕路需要多走至少三天,且要经过一片更开阔的戈壁,更容易暴露。”康黛娜看着粗糙的地图,眉头紧锁。
唐御沉吟:“是那股势力残余的截杀?还是……灵武那边已有人得到了风声,抢先布防?”
“都有可能。”康黛娜道,“但隘口必须过。可以让车队佯装成迷路的商队,放缓速度,派半数护卫提前抢占两侧制高点。若对方人少,或可强行通过;若对方势大,也可居高临下阻滞,我们车队则快速冲关。”
计划商定。车队卸下部分伪装,显得更加狼狈松散。十余名最精锐的吐蕃死士提前下马,携带弩箭和短刃,凭借高超的山地行动能力,悄无声息地向隘口两侧的山脊摸去。
然而,就在车队缓慢接近隘口,天色将黑未黑之时,异变突生!
前方并未出现预想中的伏兵,反倒是车队刚刚经过的后方来路上,骤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哨!更有十余人影从侧翼的灌木丛中跃出,手持弓弩,直扑车队!
中计了!前方的痕迹是疑兵,真正的杀招埋在后面,等着他们全部进入这片利于伏击的谷地!
“保护车驾!结阵!”吐蕃护卫队长反应极快,厉声大喝。训练有素的苍狼死士瞬间收缩,将两辆马车护在中央,盾牌竖起,长矛向外。
袭击者约有三四十人,服饰杂乱,但动作矫健,配合默契,绝非马贼。他们并不急于近身肉搏,而是利用地形不断游走放箭,箭矢力道强劲,专射马匹和持盾者的缝隙,显然是想瘫痪车队机动性,并消耗护卫力量。
“是军中硬弩!”唐御从箭矢破空声和钉入车板的深度判断出来,心下一沉。能使用制式军弩的,绝非寻常势力。
车外厮杀惨烈。吐蕃死士悍勇,但被动防守,且人数劣势,不断有人中箭倒地。侧翼的袭击者已经开始试图投掷钩索,拉扯盾牌,制造缺口。
“不能被困死在这里!”康黛娜透过车厢缝隙观察,急声道,“前方隘口可能也有埋伏,但此刻后方压力更大,只能向前冲!让前面探路的斥候回头接应,前后夹击,打开缺口!”
唐御点头,正要传令,忽然听到侧后方传来一阵奇特的、如同鸟鸣般的唿哨。围攻的袭击者闻声,攻势骤然一缓,部分人开始向唿哨传来的方向收缩。
紧接着,隘口方向,也传来了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是提前去抢占制高点的那队吐蕃死士,与埋伏在隘口另一侧的人交手了!
战场局势瞬间复杂化,但袭击者的分神给了车队一丝喘息之机。
“就是现在!冲过去!与前面的人汇合!”唐御对护卫队长喊道。
马车夫猛抽鞭子,驮马吃痛,拉着沉重的车厢开始向前猛冲。护卫们护在两翼,且战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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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车队即将冲过最狭窄的一段路口时,侧面山坡上,一道冷电般的寒芒悄无声息地袭至,目标直指唐御和康黛娜所在的车厢窗口!这是一支特制的三棱透甲锥,速度奇快,角度刁钻!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康黛娜猛地将唐御向车厢内侧一推,同时自己借力向后仰倒!
“嗤!”毒锥擦着康黛娜的肩膀射入车厢内壁,尾羽剧颤,离她的脖颈仅差寸许!锥头幽蓝,显然淬有剧毒。
“有神射手!”唐御惊出一身冷汗,反手抽出横刀。
康黛娜脸色微白,但眼神冷静得可怕:“不是要杀我们,是想抓活的,或者……逼我们下车。”那毒锥射的是非要害的肩膀位置。
此刻,车队已与从隘口方向杀回来的前队吐蕃死士汇合。两股吐蕃兵力合流,士气一振,反而将追击的袭击者暂时击退,护着车队冲过了隘口,将追兵甩在了身后。
但护卫队长清点人数,心都在滴血:三十名苍狼死士,折损近半,斥候也损失数人。袭击者留下了七八具尸体,但迅速拖走了同伴的尸首和伤者,没有留下任何明显标识。
“不能停,连夜赶路,离开这片区域!”唐御果断下令。对方显然对他们的路线和实力有相当了解,这次失败,必定还有下次。
接下来的数日,仿佛在与看不见的阴影赛跑。队伍几乎不眠不休,换马不换人,以极限速度向东狂奔。途中又遭遇了两次小规模的骚扰性袭击,像是试探,又像是疲敌之计。吐蕃护卫人数不断减少,人人带伤,但眼神中的凶悍与忠诚丝毫未减。
唐御和康黛娜也疲惫到了极点,但精神始终高度紧绷。他们知道,越靠近灵武,来自“自己人”方向的风险可能就越大。
第七日清晨,队伍终于抵达了大唐原州境内一处靠近官军哨卡的小镇。按照与论泣陵的约定,吐蕃护卫的任务到此为止,他们将在此秘密折返。
临别前,护卫队长将一个沉甸甸的皮囊交给唐御,里面是阵亡吐蕃武士的名牌和一点遗物。“请唐主事,若有暇……告知他们的家人。”队长用生硬的汉语说道,深深一揖。
唐御郑重接过,肃然还礼:“必不相忘。诸位勇士之义,唐御与大唐,铭记于心。”
吐蕃武士们默默行礼,随即调转马头,很快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与远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剩下唐御、康黛娜,以及一名论泣陵安排的、熟悉汉地情况、绝对可靠的向导兼车夫。他们换上了更加普通的商旅服饰,将关键证据分藏在车厢夹层和随身行李最隐蔽处。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从这里到灵武,他们将完全依靠自己的智慧和运气,穿越可能布满耳目的官道、驿站,以及未知的险阻。
马车缓缓驶上官道,汇入稀疏的人流。朝阳终于完全升起,驱散了夜寒,在官道尽头湿漉漉的地面上,映出一道淡淡的、七色的光晕。
康黛娜望着那道光,忽然轻声道:“归途如虹。”
唐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道虹彩并不壮观,却顽强地穿透尘埃,连接着天际。他点了点头,握紧了袖中藏着的李泌那封八字密信和“周先生”的残破供词。
“是啊,”他低声道,“只是不知这虹桥之下,是坦途,还是更深的渊薮。”
马车辘辘,向着灵武,向着那隐藏在帝国心脏的迷雾与风暴,坚定不移地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