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山,吐蕃中军大帐。
战场上的厮杀声尚未完全平息,硝烟混着血腥气,从帐帘缝隙中丝丝渗入。论泣陵端坐主位,甲胄未卸,上面溅着的几点暗红已近干涸。他面前那张粗糙的木案上,此刻静静躺着两样东西:左边是一枚从鬼跳涧“周先生”身上搜出的青玉私印,印文古朴,赫然是“陇右观察处置使”;右边,则是一封刚刚由鹞子信使拼死送出的、染着“匠作营”管事鲜血的密函。
唐御肃立一旁,目光死死盯在那枚官印上,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脊椎窜起。“观察处置使”,权柄远在“巡察使”之上,乃是常设的方面大员!此印若真,意味着这个网络渗透的深度,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论泣陵的脸色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更加阴沉。他先拿起那封密函,纸张坚韧,是上好的楮皮纸,边缘被血浸透大半。信很短,是密码写就,但下方盖着一个清晰的朱红钤记——一个抽象化的兽头,口中衔着一枚方孔铜钱。
“不是我们见过的任何一种吐蕃或回纥标记。”论泣陵冷声道,将信递给唐御,“但送信的鹞子认得几个密码字,译出了两个词:‘北狼已动’,‘货换节度’。”
北狼指回纥无疑。“货换节度”?唐御心念电转:“他们要用军械物资,为回纥换取……某个‘节度’的职位或承诺?还是说,他们帮助回纥行动,回纥许诺事成后,支持他们中的某人成为‘节度’?” 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这股势力已经不满足于地下交易,其政治野心昭然若揭。
“再看看这个。”论泣陵将那枚青玉官印推到唐御面前。
唐御小心拿起,触手温润,确是上好和田青玉。印文笔法严谨,镌刻技艺高超,绝非寻常工匠所能仿制。他翻过印纽,在底部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个极细微的刻痕,似字非字,像是一个编号“丙七”。
“印可能是真的。”唐御沉声道,声音有些发干,“至少,印材和刻工出自官方。编号‘丙七’……或许是制印衙门的存档号,也可能是……他们内部对窃取或伪造的官印进行的分类标记。” 他将自己的推测说出,“‘周先生’能持此印,即便他不是真正的观察处置使,也必是该网络核心人物,且负责与陇右方面极高层的联络。”
论泣陵一拳轻轻砸在案上,眼中风暴凝聚:“好,好一个‘陇右观察处置使’!手都伸到我吐蕃东道,还想用我吐蕃的土地和鲜血,去换他们的顶戴前程!” 他抬头,目光如刀,“那个‘周先生’,开口了吗?”
“噶尔将军与康姑娘正在审。”唐御答道,“此人手腕中箭,失血不少,但嘴很硬。”
“走,去看看。”论泣陵起身,抓起案上那枚青玉印和密函,大步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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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设立的囚帐内,火光通明。
“周先生”被绑在一根木柱上,左腕伤口已被草草包扎,血仍渗出。白,但眼神浑浊冷漠,对噶尔·东赞的厉声喝问和康黛娜的冷言套话,一概以沉默应对,偶尔抬眼,目光扫过帐内众人,带着一丝讥诮。
论泣陵与唐御走入帐中,“周先生”的目光在论泣陵身上停留一瞬,微微垂下,随即又落在唐御脸上,似乎认出了这个在废金矿有过一面之缘的“商队主事”,嘴角扯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论泣陵径直走到他面前,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枚青玉官印举到他眼前。
“周先生”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依旧闭口不言。
“认识这个?”论泣陵声音平淡,却带着千钧压力,“‘陇右观察处置使’……好大的官威。可惜,这里是吐蕃。你这官印,保不住你的命。”
“周先生”终于开口,声音因失血而沙哑,却异常平稳:“要杀便杀。印在人在,印失人亡,规矩而已。”
“规矩?”论泣陵冷笑,“你们和回纥勾结、私贩军火、意图搅乱河西的规矩?达瓦那种蠢货合谋,刺杀本节的规矩?”
“周先生”眼皮跳了跳,沉默。
康黛娜忽然上前,拿起那封带血的密函,将那个兽头衔钱的钤记亮在他面前:“这个标记,你总认得吧?‘北狼已动,货换节度’……你们想用多少刀箭火药,去换一个‘节度使’的空头许诺?回纥人的胃口,填得饱吗?”
看到那钤记,“周先生”的脸色终于变了变,呼吸略显急促。这个标记,显然触及了他心中更核心的机密。
唐御捕捉到他的细微变化,趁势开口,语气平静却直指要害:“你不是最高层。持印者,多为信使或执行之人。你背后还有‘上面’,对吗?是那位真正的‘观察处置使’,还是……那位可能姓‘袁’的‘上面’?” 他再次抛出了“姓袁”这个试探。
“周先生”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唐御,浑浊的眼中第一次闪过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光芒。这个反应,比任何口供都更有力地证实了,“姓袁”这个线索,绝非空穴来风,且触及了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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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究竟是谁?” “周先生”嘶声问道,目光在唐御和论泣陵之间游移。
“灵武朝廷,职方司主事,唐御。”唐御坦然道,亮明身份,“你们在河西的勾当,朝廷已知。元载虽死,其党不灭,遗祸无穷。今日‘红山’已破,‘哑奴’通道被锁,你在野羊沟、废金矿的网络尽毁。回纥与你们的交易,注定失败。负隅顽抗,不过徒然求死。若肯招供,指出幕后主使及在陇右、灵武的暗桩,或可留下一线生机。”
唐御的话,半是威逼,半是揭示其处境,更点明朝廷已介入,彻底断绝其侥幸心理。
“周先生”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去,眼神剧烈挣扎。杀气、噶尔·东赞的刀锋、康黛娜掌握的细节、唐御点破的身份与全局……尤其是“姓袁”二字带来的震撼,如同重锤,敲打着他本已动摇的心理防线。
良久,他颓然低下头,声音几不可闻:“我……我需要水,和……笔纸。”
这是松动的迹象!
论泣陵示意旁人照办。一碗清水灌下,“周先生”喘了几口气,被解下一只手的束缚,面前摆上纸笔。
他颤抖着手,却迟迟没有落下。巨大的恐惧和犹豫仍然笼罩着他。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嗓音的禀报:“节度使!灵武方面,加急鹞子密信,指名呈交唐主事!信使说,是李泌相公亲笔,十万火急!”
唐御心中一动,立刻出帐接过那个特制的细小铜管。论泣陵也跟了出来。
唐御验看火漆无误,拧开铜管,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纸张。上面只有八个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字:
“根基在腐,慎查内鬼。”
落款是一个极小的“泌”字花押。
这八个字,如同冰水浇头,让唐御瞬间通体生寒。李泌在灵武,必然也查到了极其危险的线索,才会给出如此严峻且指向明确的警告!“根基在腐”——直指朝廷或地方根本出了大问题;“慎查内鬼”——说明对方潜伏极深,调查者自身已处险境!
这封密信的到来,无形中为帐内“周先生”的供述,增添了千钧重压和无限可能。
唐御深吸一口气,拿着这封密信,重新走入囚帐。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张写着八字警告的纸,轻轻放在了“周先生”面前的案几上,让那凌厉的笔锋和“内鬼”二字,清晰地映入对方眼帘。
“周先生”的目光落在纸上,先是一怔,待看清内容,尤其是“内鬼”二字时,浑身猛地一颤!他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脸上最后一丝犹豫化为绝望的死灰,继而是一种破罐破摔的惨然。
他抬头,看着帐内这些掌握着他生死、也似乎在与某个庞大阴影对抗的人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最终,沾墨的笔尖,重重落在了雪白的纸面上。
一行歪斜却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字迹,缓缓呈现:
“袁公之后,主事者,乃当今……”
笔迹到此,猛地一顿,“周先生”忽然面露极度痛苦之色,左手死死捂住心口,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珠迅速凸起,布满血丝!
“不好!”赞一个箭步上前,捏住他的下颌,只见其舌根深处,隐约有一点不正常的暗紫色。
“毒……毒囊自尽了!”康黛娜惊道。这类死士,往往在齿间藏有剧毒,一旦决心求死或感到无法抗拒的威胁,便会咬破。
“周先生”的瞳孔迅速涣散,身体软倒,那支笔从他手中滑落,在尚未写完的供词上,拖出一道污浊的墨痕。最后几个关键的字,终究未能写出。
帐内一片死寂。只差一步!
然而,他那未写完的供词,“袁公之后”四个字,以及看到李泌密信后的剧烈反应,已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短暂却骇人地照亮了前方迷雾中那庞大阴影的一角。
“袁公之后”……元载的继承者!
“乃当今……”后面接的,会是什么?是某个位高权重的官职,还是某个令人不敢想象的称谓?
论泣陵脸色铁青,上前拿起那张染了污痕的供纸,看了半晌,缓缓收起。他看向唐御,目光复杂:“李泌相公这八个字,来的真是时候。也真是……要命的时候。”
唐御默然,心中波澜汹涌。李泌的警告,“周先生”未尽的供词,青玉官印,兽头衔钱钤记……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深不可测、且可能就在灵武朝廷内部的可怕源头。
“节度使,”唐御沉声道,“此地之事,恐已非河西剿匪所能涵盖。‘周先生’虽死,但缴获的印信、密函、物资,尤其是他未尽的供词,必须立刻、绝对保密地送往灵武,面呈李泌相公与陛下!此地残余清理及与回纥边境的戒备,需仰仗节度使。唐某……需尽快返回灵武!”
论泣陵明白此事已牵扯到大唐内部最高层的斗争,远超部族冲突的范畴。他重重拍了拍唐御的肩膀:“你放心,河西这边,我会料理干净,也会加强戒备,防着回纥异动。你且去准备,我会派最得力的卫队护送你与康姑娘出境。至于这些证据……”他掂了掂手中的青玉印和供纸,“我会封存,让你一并带走。”
走出囚帐时,天色已近黄昏。赤红的山岩在夕照下如血染一般。康黛娜跟了出来,与唐御并肩而立,望着这悲壮而诡异的景色。
“又要回去了。”康黛娜轻声道,“这次,感觉比来时,更危险。”
“是啊。”唐御点头,“但有些事,必须回去面对。” 他转头看她,夕阳为她染血的衣袍和略显疲惫的脸庞镀上一层金边,“你……”
“我跟你回去。”康黛娜打断他,语气平静而坚定,“我的商队和线,还有些用。灵武那边,水更深,你需要一个……熟悉黑暗规则的人。”
唐御没有拒绝,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与沉重。他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她未受伤的右手,触感微凉,却有力。
“好。我们一起。”
火焰山的烽烟渐熄,但一场可能席卷整个帝国高层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他们带着未解的谜团与致命的证据,即将重返那座在叛乱中飘摇的临时都城,去面对那隐藏在辉煌表象之下、或许已然“腐坏”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