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火焰山北麓。
初冬的朝阳冷冷地照在赤红色的山岩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这片本就显得肃杀的土地映照得更加冷酷。山风呼啸着穿过嶙峋的怪石与深壑，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呜咽。
论泣陵身着厚重的札甲，外罩黑色大氅，矗立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山脊上，身后是猎猎作响的苍狼大旗。他身旁站着唐御，以及数名高级将领。从这里俯瞰，下方约两里外，便是“红山匠作”可能所在的、那片被次仁标注出的险峻山坳区域。
山坳入口隐蔽，两侧是高耸的赤色崖壁，仅有一条被流水冲刷出的、布满碎石的狭窄沟道可以勉强通行。此刻，沟道入口处已被人工堆砌的石墙和粗大原木封锁，墙后隐约可见人影晃动和金属反光。显然，里面的守卫已经得到了预警，严阵以待。
“地势果然险恶，一夫当关。”一名将领沉声道，“强攻伤亡必大。”
论泣陵面色不变：“传令前军，按甲字方案，开始。”
令旗挥动。苍狼旗下方，约八百名吐蕃步兵排成松散的队形，并未直接冲向沟口，而是分成数股，开始从两侧相对平缓的山坡向上攀爬，同时分出约两百人，推着临时赶制的、覆有生牛皮的厚重木排，缓缓逼近沟口石墙。木排后跟着弓弩手。
这是典型的山地攻击战术，正面佯攻牵制，两翼攀高，寻求从上方压制或找到侧翼突破口。
石墙后的守卫立刻还击。弓弩箭矢“夺夺”地钉在木排上，力道强劲，不少穿透了牛皮。更有几支弩箭射中了推牌的士兵，惨叫声响起。但吐蕃军阵型不乱，继续稳步推进。
当正面木排进入百步距离时，石墙后忽然抛出十几个黑乎乎的陶罐，落在木排前或两侧！
“轰！轰！轰！”
接连的爆炸响起，火光迸射，破片横飞！是“雷火子”！虽然威力不如后世火药，但在狭窄地形和密集人群中，依然造成了可怕的杀伤和混乱。木排被炸翻两三架，推牌士兵死伤一片，进攻势头为之一滞。
“果然有存货！”论泣陵眼神冰冷。对方动用库存的火器，既说明抵抗决心，也侧面印证了这里的重要性。
唐御紧盯着战场，低声道：“他们意在阻滞，拖延时间。”
“看两翼。”论泣陵道。
此时，两侧攀爬的吐蕃步兵已有部分成功登上了山坳侧翼的崖顶或较高平台。然而，迎接他们的，是从崖壁天然孔洞或人工开凿的射孔中射出的冷箭，以及滚落的礌石！显然，对方对整个山坳的防御体系经营已久，并非只有正面一道防线。
战斗瞬间在山坡、崖壁上多点开花，变得激烈而胶着。每向上推进一步，都要付出鲜血的代价。
“乙字队，上！”论泣陵再次下令。
第二波约五百名生力军投入战斗，他们携带了更多的绳索、钩爪和小型盾牌，任务更加明确——不惜代价，在两侧崖壁开辟出数条可供攀援的通道，并压制那些隐蔽的射点。
惨烈的攻防战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山坳入口处尸体堆积，两侧山坡上也不断有受伤或阵亡的士兵滚落。吐蕃军的兵力优势和悍勇逐渐显现，终于，在左侧崖壁中段，一处较大的天然石窟被突破，数十名吐蕃锐士杀了进去，与里面的守卫展开血腥的肉搏。紧接着，右侧也打开了一个缺口！
突破一旦形成，便迅速扩大。越来越多的吐蕃士兵从两侧缺口涌入山坳内部，与守卫短兵相接。正面石墙的压力骤减，木排终于抵近，后面的士兵开始用巨木撞击墙门。
山坳内，喊杀声、兵刃撞击声、爆炸声（仍有零星的雷火子被使用）响成一片，浓烟开始升腾。
论泣陵始终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直到看见己方旗帜开始在两侧崖顶和山坳内部出现，他才微微颔首：“传令，丙字队预备，待正面墙破，直插核心，搜寻地下洞厅入口，务必找到工匠和物资！丁字队沿已控制区域清剿残敌，格杀顽抗者！”
唐御看着下方炼狱般的景象，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快意，只有沉甸甸的凝重。每一刻都有生命在消逝，而这，仅仅是为了摧毁一个制造死亡的巢穴。他想起自己“让路少一些曲折，少死一些人”的信念，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又如此必要——唯有彻底铲除这样的毒瘤，才能让更多的人免于未来的战祸。
“报——！”一名浑身是血的传令兵从侧翼山坡狂奔而来，“禀节度使！山坳东南侧，靠近暗河下游方向的悬崖下，发现一个隐蔽洞口，有激烈战斗痕迹，似有大队人马刚刚从此撤离！”
果然有后路！而且很可能就是通往“哑奴”控制的秘密通道！
论泣陵与唐御对视一眼，眼中精光爆射。
“丙字队分出一半，立刻追击！循迹咬住，不必硬拼，务必探明其去向，随时以鹞子回报！”论泣陵厉声道，随即看向唐御，“唐主事，看来你与康姑娘判断无误。现在，就看噶尔和康姑娘，能否在另一头，堵住这群老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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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同时，火焰山西南方向，约十五里外，一处名为“鬼跳涧”的隐秘峡谷下游。
这里的地形更加复杂。一条水量明显增大的溪流从峡谷中冲出，在谷口形成一片不大的乱石滩，然后折转向南，流入更深的群山中。乱石滩两侧是茂密且带刺的灌木丛，再往后则是陡峭的、布满风化岩片的山坡。
绝对寂静。
灌木丛中，岩石缝隙里，溪流对岸的枯草丛下，五百名苍狼死士如同融入了环境，纹丝不动。他们已经在此潜伏了整整六个时辰，从深夜直至此刻午时。寒冷、潮湿、虫蚁叮咬，都被钢铁般的意志压了下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除了潺潺水声和风声，别无动静。远处隐约传来火焰山方向的闷响，那是大军攻山的动静。但伏击点这里，只有等待的煎熬。
来了！
所有潜伏的死士精神陡然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
首先从拐角处出现的，是两艘粗糙但结实的木排，每艘上面站着三四名手持长竿、神情紧张的吐蕃人装扮的汉子，警惕地观察着前方。是探路的哨筏。
木排缓缓漂出峡谷，进入相对开阔的乱石滩水域。筏上的人仔细打量着两岸，甚至朝几处可能藏人的灌木丛射了几箭。
哨筏徘徊了片刻，未发现异常，其中一人向后打了个呼哨。
紧接着，更多的木排如同鱼贯而出的游鱼，从峡谷中接连漂出！足足有十几艘！后面的木排上，堆放着捆扎好的木箱、皮囊，甚至还有一些用油布遮盖的、形状规则的物品。每艘木排上都有三四名到七八名不等的护送人员，大多携带兵刃，其中几艘上的人明显气质不同，像是工匠或头目。而在居中一艘较大的木排上，赫然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人，正是那日在废金矿逃脱的“周先生”！他旁边一人作吐蕃头人打扮，神色阴沉；另一人则是个精瘦的汉子，目光不断扫视两岸，显得极为机警。
“是‘周先生’！达瓦部落的一个头人！”极低的气声对噶尔·东赞道，手指微微指向那个吐蕃头人。
木排队列大半已进入伏击圈，正缓缓通过乱石滩最狭窄的一段。时机稍纵即逝！
“放箭！”
“咻咻咻——！”
第一波并非普通的箭矢，而是浸透了油脂、点燃了的火箭！它们从两岸各个隐蔽点飞出，如同骤降的火雨，并非射向木排上的人，而是集中覆盖了木排队列的中段和后段！火箭钉在木排、箱子和油布上，火焰瞬间升腾！
“敌袭！有埋伏！” 木排上顿时大乱。有人试图扑火，有人慌乱地操起武器寻找敌人。
紧接着，第二波真正的杀箭到了！精准、狠辣，专射操排者和那些看似头目、工匠的人。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中箭落水。
“弃筏！上岸！从东边冲出去！” “周先生”的厉喝声在一片混乱中格外清晰。他显然经验老到，知道在水上是活靶子。
残余的敌人纷纷跳下木排，趟着冰冷的溪水，或依托燃烧的木排和箱子作为掩护，向噶尔·东赞他们预设中“防御可能薄弱”的东侧山坡突围。那里看似灌木较稀，坡度稍缓。
然而，他们刚冲上乱石滩，踩中那片看似寻常的碎石区域时——
“轰隆！”“咔嚓！”
数个被巧妙掩盖的陷坑同时塌陷！坑底插着削尖的木刺！冲在前面的十几人惨叫着跌入坑中。与此同时，两侧山坡上滚下数十个绑在一起的、布满尖刺的滚木礌石！
真正的死亡陷阱，此刻才完全展现！伏兵也不再隐藏，纷纷从隐蔽处现身，弓弩齐发，投掷短矛，更有悍勇者直接持刀扑下，截杀混乱的敌人。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伏击一方占尽地利和先机，但逃窜的敌人中亦有悍不畏死之辈，尤其是“周先生”身边那精瘦汉子和几名护卫，武艺高强，下手狠辣，接连砍翻数名扑上来的吐蕃死士，护着“周先生”和那头人，拼命向一处看似可以攀爬的岩壁裂缝冲去。
“不能放走‘周先生’！”东赞大吼一声，亲自提刀冲了下去。康黛娜也毫不犹豫，用弩箭射倒一名试图从侧翼偷袭噶尔·东赞的敌人，随即拔出一柄弯刀，紧随其后。
混战在溪边、乱石滩、山坡上全面展开。鲜血染红了溪水和石头。燃烧的木排冒出滚滚浓烟，与喊杀声一起，直冲云霄。
康黛娜瞳孔骤缩，疾步后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嗖”的一声，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精准地贯穿了“周先生”的手腕！
“啊！” “周先生”惨叫一声，雷火子脱手掉落在地，并未爆炸（可能需撞击或引信）。
康黛娜惊魂未定，抬眼望去，只见侧上方一处高岩上，一名吐蕃神射手正缓缓收起弓，向她微微点头，随即又瞄准了其他目标。
趁此机会，康黛娜疾冲上前，一脚踢开那哑火的雷火子，刀锋已架在了“周先生”的脖颈上。“别动！”
“周先生”脸色惨白，捂住流血的手腕，眼中充满了怨毒与不甘。
随着首领被擒杀，残余敌人的抵抗迅速瓦解，或被歼灭，或跪地投降。
鬼跳涧伏击战，大获全胜！
康黛娜点点头，目光却投向火焰山方向。那里的烟尘似乎更浓了。不知唐御那边，是否一切顺利？
她不知道的是，几乎就在伏击战结束的同时，一名鹞子信使正拼死冲出“红山”战场的重围，带着一份染血的、刚刚从顽抗到底的“匠作营”管事身上搜出的密件，疯狂地奔向论泣陵的中军大帐。
那密件上的寥寥数语和特殊印记，将把这场局部的剿灭战，引向一个更加庞大、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