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前，吐蕃据点。
论泣陵一夜未眠。
他面前的长案上，几乎同时摊开两份沾着血与尘的急报。东赞从废金矿死里逃生后，遣快马送回的密信；右手边，则是年轻斥候赞普用半条命从“火焰山”带回、以次仁等人生死为代价换取的绢布草图与口讯。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右手的绢布上，那阴云便化为实质的雷霆。“红山匠作”的确认，地下洞厅、暗河、锻造工棚的勾勒，“哑奴另有通道”、“加紧赶制‘雷火子’与破甲弩箭”的口讯……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这不再是模糊的阴影，而是钉死在版图上的毒瘤坐标。
“噶尔那边，打草惊了蛇，却也断了他们一条重要的触须。‘周先生’受此一惊，必会加倍警惕，或向‘红山’收缩，或启用‘哑奴’的其他通道。”论泣陵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厅内回荡，冰冷而决断，“但次仁用命换来的这份图，给了我们直捣心腹的机会。不能再等了。”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肃立一旁的噶尔·东赞（后者经过简单包扎处理，坚持前来议事）、以及被特意召来的唐御和康黛娜。
“唐主事，你之前说，欲破此网，需直捣‘匠作营’。如今‘红山’已现，你以为，该如何捣法？” 论泣陵直接将难题抛了过来。这不仅是咨询，更是对唐御战略眼光和此次合作诚意的终极考校。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唐御身上。康黛娜微微侧首，眼中含着不易察觉的关切与鼓励。
唐御深吸一口气，走到长案前，手指先点在废金矿位置，然后重重划向绢布上标记的“火焰山”区域。
“兵法云，攻其必救，乱其方寸。今敌有两处要害：一为‘红山’根基，二为‘哑奴’咽喉。废金矿之败，敌已知我察觉其商路，必加强‘红山’守备，或加速转移。然其与回纥、史思明之约期恐近，大批‘雷火子’与弩箭需运出，则‘哑奴’所控之秘密通道，必是关键！”
他抬起头，眼神清亮而锐利：“故，晚辈愚见，当双管齐下，虚实结合。”
“其一，明攻‘红山’。请节度使集结精锐，大张旗鼓，做出全力清剿‘火焰山’之势。兵力需厚，攻势需猛，务必使其相信，我之目标，唯在摧毁其匠作根基。此乃阳攻，目的在震慑、牵制，逼其将人手与注意力固守巢穴，或仓促转移物资。”
“其二，”唐御的手指移向“火焰山”与外界连接的几处可能路径，最终悬在一片空白区域，“暗伏于‘哑奴’通道可能之出口！此乃决胜关键。敌受明攻压迫，必急于通过最信任的‘哑奴’通道运走核心工匠与制成品，或与外部接应者联络。我则遣最精锐、最善潜伏追踪之死士，携火油、毒烟等物，提前埋伏于通道出口左近。不攻入，只锁死！待其人员、物资涌出，或接应者现身之际，突然发难，或焚毁物资，或擒杀核心，一举掐断其输送生命线！同时，以信号为引，明攻部队可遣奇兵循迹反向突入通道，内外夹击！”
他环视众人，最后看向论泣陵：“如此一来，纵不能将‘红山’之敌尽数歼灭于山腹，亦可毁其积累，擒其首脑，断其输送。更可借此机会，揭开‘哑奴’真面目，顺藤摸瓜，找到其连接的外网节点！”
石厅内一片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赞眼中爆发出光彩，他本就是悍将，此计之狠辣果决，深合其意。康黛娜则暗暗点头，此策将地理、心理、时间差运用到了极致，确是破局妙手。
论泣陵沉默着，手指轻轻敲击案几，每一次敲击都仿佛在权衡万千性命与部落的未来。良久，他缓缓道：“‘哑奴’通道出口，范围仍大，如何确保伏击精准？若判断失误，伏兵尽废，明攻亦成强攻，伤亡必巨。”
唐御颔首：“此计确有此险。故伏击地点之选择，需赖对地理、情报之极致研判。”他看向康黛娜。
康黛娜会意，上前一步，指向绢布草图：“节度使，唐主事。‘火焰山’地势险峻，大规模运输，陆路艰难，最便捷者莫过利用地下暗河或隐秘山谷。次仁将军提及洞内有暗河，此河不会无缘无故消失，必在地下穿行后，于某处流出地表。此乃可能通道之一。其次，‘哑奴’若指人，其活动范围、习惯路线；若指地，则需结合过往商队异常失踪区域、不该出现特定货物之地点进行反推。小女子与赞普兄弟带回的信息结合，可再缩小范围至两三处最可能之地。伏兵可分作两三队，于要处设伏，总有一队能撞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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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泣陵的目光在唐御和康黛娜脸上来回扫视，最终，一掌拍在案上！
“好！便依此计！”他斩钉截铁，“噶尔，你伤势如何？”
“不。”论泣陵摇头，“明攻需造足声势，我另遣大将。你熟悉‘周先生’形貌，亦与那股势力打过照面，心思也够缜密。伏击锁喉之任，凶险万分，亦需临机决断，非你莫属！你与康姑娘一同，精选三百……不，五百苍狼死士，携双倍火油箭矢，依康姑娘所判之伏击点，秘密潜入，死守不动！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信号不妄动！”
“末将领命！”赞与康黛娜同时应道。
“唐主事，”论泣陵看向唐御，“你统筹全局之策，便与我一同坐镇中军，参赞军机。此外，‘哑奴’之谜、‘周先生’及可能之‘陇右巡察使’线索，需立刻同步灵武。此事，仍由你措辞。”
“遵命！”唐御拱手。他知道，自己真正进入了这场战役的核心决策圈。
军令如火，迅速传下。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轰鸣运转。据点内，人马调动，粮草辎重汇集，一股山雨欲来的肃杀之气笼罩四野。
唐御回到暂居的石洞，准备给李泌写第二封密信。需立刻与噶尔·东赞筹划伏击细节，她进来匆匆取些随身物品。
两人在洞中相遇，一时无言。窗外，是吐蕃武士奔跑呼喝的备战之声；窗内，是离别前短暂的静谧。
“此去伏击，凶险异常，务必小心。”唐御打破沉默，声音有些干涩。他将一个自己随身携带的、装有提神解毒药丸的小皮囊递过去。
康黛娜接过，指尖与他轻触，随即握紧皮囊，抬起眼看着他。火光映在她深潭般的眸子里，跳动着与往日不同的光芒。“你坐镇中军，看似安全，实则众目睽睽，论泣陵部下也非铁板一块，更需谨慎。”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等我回来。”
没有多余的言语，三个字，却重如承诺。
唐御重重点头：“我等你。”
康黛娜深深看他一眼，唇角似有极淡的弧度掠过，旋即转身，步伐坚定地没入洞外弥漫的晨曦与烟尘之中。
唐御独立片刻，收敛心神，铺开纸笔。他必须将“红山”坐标、“哑奴”疑点、“周先生”及“姓袁”试探、乃至即将发动的攻势，以最简练隐秘的方式告知李泌。他相信，灵武那边，也一定在行动。
几乎同一时间，灵武，职方司密室。
李泌面前也摊开了一份刚刚由“灰鹊”送来的密报。他的脸色，比往日更加凝重。
密报显示，对“陇右巡察使”的暗查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阻力。数名在档的、曾短期履行过类似职责的官员，其近期行踪似乎都被人为掩盖或修饰过。更令人不安的是，“灰鹊”的人在暗访陇西某处黑市时，遭遇了身份不明者的灭口式袭击，对方手段狠辣专业，绝非寻常匪类，所用弩箭制式，与当年元载案中流出的部分赃物极为相似。
而另一条线则隐约指向，近年来陇右一些边州上报的“剿匪功绩”与“损耗补充”的军械物资数量，存在难以解释的微妙差异。这些差异分散在各处，并不起眼，但若有人能统筹全局，便能从中勾出一套隐秘的“补给”脉络。
“巡察使……好一个巡察使。”李泌放下密报，走到窗边，望向西方，“若真有人借巡察之名，行勾连之实，暗中构建兵甲渠道……其志岂在河西一隅？”
他想起唐御信中提及的“周先生”关西口音与行伍气息。关西，陇右，元载旧网……碎片似乎在拼接。
“传令‘灰鹊’，”李泌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却清晰，“一，详查天宝末年至今，所有自陇右卸任后转入闲职或‘病故’的军器监、将作监相关官员。二，严密监视河西至灵武所有官方、半官方物资输送通道，特别是持有特殊勘合文书者。三……”他略微沉吟，“让我们在原州的人动一动，留意是否有异常的大宗货物，尤其是木炭、硝石、精铁，向吐蕃方向流动。”
他回到案前，提笔欲给唐御回信，笔锋悬停良久，最终只落下八个字：
“ 根基在腐，慎查内鬼。 ”
这八个字，他将以最绝密的方式送出。他知道，唐御在河西的刀已经举起，对准了外部的毒瘤。而灵武这边，必须有人握紧另一把刀，准备剜向内部可能正在溃烂的疮痈。
东方的天际，朝霞如血，渐渐染红云层。一场跨越千里、牵动多方势力的剿杀与反剿杀，即将在河西的赤色山峦与隐秘通道中，轰然爆发。
星火已现，只待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