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羊沟西南十里，废金矿。
这里与其说是矿场，不如说是一片被遗弃的疮疤。依着赤褐色山崖开凿出的矿洞幽深如兽口，早已荒废多年，洞口堆满坍塌的碎石和枯死的荆棘。一片相对平坦的洼地上，散落着腐朽的矿车骨架和几间半塌的窝棚，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凄凉。
约定的时辰已到，但除了风声穿过矿洞发出的呜咽，四周一片死寂。
“头儿，他们会不会不来了？”一名扮作伙计的吐蕃锐士压低声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藏着的短刀上。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矿场边缘的阴影里，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是从一个方向，而是从三个不同的方位，同时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呈一个松散的包围态势，缓缓靠近。
来了！
为首之人，正是前日见过的“白鹰”多杰。他今日穿了一身更厚实的皮袍，腰间挎着弯刀，身后跟着六名精悍的随从。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两拨人。一拨约五六人，穿着与多杰部落风格稍异的吐蕃服饰，眼神阴沉；另一拨只有三人，皆作汉地行商打扮，裹着厚厚的风帽，看不清面容，但身形举止，确如噶尔·东赞之前观察所言，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剽悍气息。
三拨人马，隐隐以那三名汉商为首。其中一人稍稍上前半步，风帽下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噶尔·东赞等人，最后落在他们身后驮马背上的货箱。
“货，带来了？” 开口的是多杰，用的是吐蕃语，但眼神却瞟向那为首的汉商，显然是在代为问话。
多杰脸上堆起生意人惯有的油滑笑容：“急什么，总得先验验货色成不成。” 他转向那名为首的汉商，换成了生硬的汉语，“周先生，您看？”
被称为“周先生”的汉商微微颔首，并未说话，只是朝身后一人示意。那人上前，径直走向驮马。
半晌，检查的汉子退回周先生身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几句。周先生似乎微微点了点头。
果然开始盘根问底了。赞早有准备，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警惕和一丝傲慢：“我们东家的来路，岂能轻易告知？不过是乱世求财，各取所需罢了。至于货怎么来的……嘿嘿，关中、陇西如今乱成什么样子，诸位难道不知？总有门路能弄到点好东西。” 他故意含糊其辞，将来源推给战乱地区的混乱。
多杰将这话翻译给周先生听。周先生沉默片刻，忽然用清晰的、略带关西口音的汉语开口道：“你们东家，是不是姓……袁？”光陡然锐利，如同钉子般钉在噶尔·东赞脸上。
周先生紧紧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每一丝肌肉的颤动中找出破绽。赞经历过无数生死场面，此刻更是打醒十二分精神，将商队头目应有的警惕、贪财以及被质疑时的不满表现得淋漓尽致。
僵持了数息，周先生的目光略微缓和，但并未完全相信，转而道：“既如此，明日此时，带上剩下的货，到此处再谈。价钱……好商量。”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们要的，不止这一点。若你们真有稳定货源，日后合作长远。”
这是要再次试探，并且想钓出他们背后的“渠道”。
“价钱加三成。” 周先生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但明日，我们要看到十倍的量。若成，另有厚礼相赠，引你们见真正能做主的人。”
“十倍？！”东赞“惊呼”一声，脸上挣扎之色更浓，与手下交换了几个眼神，最终仿佛下定了决心，咬牙道，“好！加三成，就三成！但明日……我们需要时间调货，最快也要后日傍晚！”
他在尽力拖延，为论泣陵追查“红山”争取时间，也给自己留下撤离的余地。
周先生沉吟了一下，与多杰低声交谈几句，最终点头：“可，后日傍晚，此地。记住，莫耍花样。”看了一眼噶尔·东赞，那眼神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交易暂定，三方人马如来时一般，缓缓退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头儿，他们信了吗？” 手下低声问。
“信不信都不重要了。”东赞眼神冰冷，“他们已经起了疑心，明日……不，后日的约会，八成是鸿门宴。我们得立刻把消息送出去，尤其是‘姓袁’这个试探，还有那周先生的关西口音和行伍气息！”
他快速写下密信，召来一直藏在暗处的最后一只信鸽，将情报系好。灰鸽扑棱棱飞起，很快消失在沉沉的夜幕里。
“收拾东西，我们连夜换个地方落脚，这里不安全了。”东赞果断下令。对方很可能暗中留了眼睛监视他们。
就在他们刚刚熄灭篝火，准备牵着驮马离开这片废矿场时，异变陡生！
东侧山崖上，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呼哨！紧接着，数十支火箭如同流星般从不同方向攒射而来，目标并非他们，而是射向了矿场周围的枯草和窝棚！
“轰！” 干燥的枯草瞬间被点燃，火势借着风迅速蔓延，照亮了半个矿场！与此同时，喊杀声从三面响起，方才离去的三拨人马去而复返，而且人数明显增多，足足有数十人，手持兵刃，呐喊着冲杀过来！
果然有埋伏！而且是要将他们灭口在此！
“中计了！突围！”东赞怒吼一声，拔刀出鞘，瞬间从商贩变回了沙场悍将。四名手下也毫不含糊，立刻结成一个小型的防御阵型，护住驮马（里面还有重要物证）和噶尔·东赞。
火箭不仅是为了制造混乱和阻碍，更是信号。袭击者显然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并非乌合之众。多杰部落的人从正面冲来，另一拨吐蕃人堵住西侧退路，而那三名汉商及其手下，则占据了高处，用弩箭精准地压制和点射！
“先冲垮正面！”东赞判断，多杰的人看似人数多，但战力可能相对最弱。他身先士卒，如同猛虎下山，刀光闪过，瞬间劈翻两名冲在最前的敌人。四名手下亦是百战精锐，刀法狠辣，死死咬住噶尔·东赞打开的缺口。
混战瞬间爆发！兵刃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响成一片。赞等人虽然悍勇，但毕竟人数悬殊，且被三面围攻，又要护着驮马，很快便陷入苦战，人人带伤。
就在他们且战且退，快要被逼到矿洞边缘时，矿洞深处，那漆黑如墨的洞口，突然传出一阵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
还有伏兵？！赞心下一沉。
然而，冲出来的，却是一群穿着杂乱、但眼神狂野、手持各式兵刃的汉子，为首一人，身形高大，脸上带着刀疤和得意的狞笑——正是昨夜叛乱后失踪的朗·达瓦！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矿场外围，更高的山脊上，毫无征兆地亮起了数十支火把！紧接着，如同滚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沉闷地敲打着大地！
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正从野羊沟方向风驰电掣般冲杀而来！飘扬的旗帜在火光中隐约可见，正是论泣陵麾下最精锐的苍狼旗！
接应的骑兵，竟然提前到了！而且时机把握得如此精准！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 不知是谁用吐蕃语狂喜地大喊。
围攻的敌人顿时一阵骚乱。脸色剧变，惊疑不定地望向呼啸而来的骑兵。高处的周先生更是当机立断，厉声喝道：“风紧！扯呼！”
伏击与反伏击，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在这废金矿的冲天火光与滚滚蹄声中，瞬间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