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武城的清晨,寒霜铺地。
李泌坐在职方司最深处的一间密室中,面前摊开三份卷宗。烛光在他清瘦的脸上跳动,映出眼底深处的忧思。
第一份,是严明口述、书吏记录的河西见闻详细版本,比唐御密信中更加具体,尤其提到了狼嚎涧暗河的构造、哑泉烽守军的战斗方式,以及那些黑衣人被俘后宁死不招的异常表现。
第二份,是李泌连夜调阅的朝廷旧档——关于元载案所有在逃或下落不明的重要关联人员名录。其中十七个名字被朱笔圈出,这些人或是掌握关键技术(如火药配制、强弩改造),或是掌管过重要财源,或是元载生前极为信任的谋士。
第三份,则是一份特殊的舆图,上面标注着自天宝十四载安禄山起兵以来,陇右道各州县上报的“匪患”、“流民暴动”、“商队被劫”等事件的时间与地点分布。
李泌的指尖从陇右道最西端的沙洲开始,缓缓向东移动,经过瓜州、肃州、甘州、凉州……那些看似孤立的黑点,在特定的观察角度下,隐隐呈现出某种规律——它们大多发生在官府控制力相对薄弱的三州交界地带,时间上则往往在朝廷大军与叛军进行重要战役的前后。
更令人警惕的是,有六起涉及“军械遗失”或“粮仓失火”的事件,发生地的官员在事后不久,或升迁,或调任,或“因病致仕”,竟无一人因此受重责。
“陇右巡察使……”李泌低声重复着这个官职。此职非常设,通常由御史台或兵部临时委派,权限极大,可监察军政,直接上奏。若此印为真,则意味着这个隐藏在暗处的网络,已经具备了伪造或窃取朝廷命官身份的能力。若为假,则说明他们行事之猖獗,已到了公然僭越的地步。
无论真假,都必须彻查。
“来人。”李泌唤道。
一名身着便服、面容普通的中年男子悄无声息地入内,他是李泌执掌职方司后亲自培养的暗桩首领,代号“灰鹊”。
“灰鹊,有三件事需即刻去办。”李泌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第一,密查天宝十四载至今,所有曾任或声称曾任‘陇右巡察使’之人之动向、现状,尤其注意那些卸任后行踪不明者。”
“第二,派人以商贾身份,潜入凉州、甘州,重点查访当地是否有暗中流通的特殊制式军械、火药,或有无背景深厚却行事隐秘的商号、镖局。”
“第三,”李泌顿了顿,目光更冷,“暗中留意朝中与陇右世家、将门往来过密的官员,特别是……与张镐相公走得近的那几位。”
灰鹊瞳孔微缩,但脸上毫无波澜,只躬身道:“属下明白。”旋即退去,如影子般消失在门外。
李泌独自坐在密室中,良久,取过一张空白信笺,提笔写道:“御侄所呈之事,已悉。京中自有计较,万勿轻动。论泣陵处,当固其心,然需防其反复。彼所求者,利也,可许以战后茶马五市之惠,具体章程,待汝等议定再报。陇右之事,深不可测,汝与康姑娘身处险地,安危为上,切切。”
这封信将经由另一条更隐秘的渠道送回河西。在局势未明之前,他不能给唐御更多指示,只能提醒他谨慎,并给予一定的谈判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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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吐蕃据点。
康黛娜小心地取下鸽腿上的小竹管,倒出里面的纸条,上面是用暗语写就的寥寥数语。她与唐御对照着事先约定的密码本,很快译出内容:
“已至野羊沟,接触小部落‘黑石’头人。其人贪婪,对‘货’感兴趣,但多次试探我等来历。提及‘北边朋友’有‘硬货’,欲牵线,索重金为引。疑为第一层外围。暂未应允,拖延中。此地汉蕃混杂,陌生面孔多,有数伙人马行迹可疑,似非寻常商旅。东赞。”
“野羊沟……黑石头人……”康黛娜立刻走到自己绘制的地图前,找到相应位置,“这里靠近三条小道交汇处,确实是个黑市交易点。这个黑石头人我听说过,贪财好利,名声不好,但确实有些门路。”
唐御仔细看着译文:“‘北边朋友’……指的是来自北边草原的势力?回纥?还是其他?”
“也可能是暗指他们自己。”康黛娜分析道,“‘索重金为引’是试探,也是规矩。噶尔将军没有立刻答应是对的,太急切反而惹人怀疑。‘拖延中’说明他们在等待更多信息,或者想看看有没有其他‘买家’。”
“陌生面孔多……”唐御沉吟,“这个时节,并非大规模商队往来的旺季。这些行迹可疑的人马,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或者是与他们有关联的其他势力。”
正讨论间,院外传来脚步声。一名吐蕃侍女捧着一个木盘进来,盘中放着两碗热腾腾的奶茶和一些糌粑,恭敬地放在桌上。侍女低着头,动作麻利,放下后便退了出去。
康黛娜的目光却一直跟随着那名侍女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外。
“怎么了?”唐御注意到她的异样。
康黛娜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向外瞥了一眼,随即关好门,回到唐御身边,压低声音:“这个侍女,是新的。前几日送饭的不是她。”
唐御神色一凛:“你是说……”
“论泣陵给我们换了人。”康黛娜眼神冷静,“可能是原来的侍女在清洗中被波及,也可能是……他加强了监视。或者两者皆有。”
唐御走到石洞内侧,假装整理衣物,实则快速检查了他们的随身物品和角落。一切如常,没有翻动痕迹。“暂时应该只是监视。论泣陵既然同意我们的计划,就不会在此时轻举妄动。但我们必须更加小心。”
两人重新坐回桌边,就着奶茶,声音压得更低。
“灵武那边,应该收到信了。”唐御道,“李先生必会着手调查‘巡察使’一事,但远水难救近火。我们得靠自己,在噶尔将军传回更多信息前,尽可能多了解这个据点内部的情况,尤其是论泣陵身边人的态度。”
“内部矛盾……”唐御若有所思,“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元载余孽能那么快在吐蕃东道找到‘友人’。利益诱惑之下,总有人会铤而走险。”
他忽然想起一事,从怀中取出那日哑泉烽密室中匆匆记下的几个片段——那是他当时强行记下的册子中几行看似无关紧要的备注,用的是某种代号。
“丙申,货至野马南,接应者‘白鹰’,验讫。酬金半付,余待‘大佛’点头。”
“‘牧人’传讯,北狼饥,欲东顾,盼我导之。价码待议。”
“‘匠作营’新制二十具,已发往‘红山’,着‘哑奴’验收。”
这些零碎片段当时来不及细想,此刻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中重新审视,唐御试图从中拼凑出更多信息。
“货至野马南……接应者‘白鹰’……”康黛娜指着第一行,“‘白鹰’可能是代号,也可能是某个部落的图腾或头人的绰号。野马南,就是野马川以南,正是噶尔将军他们去的地方。”
“北狼,指的应该是回纥。”唐御道,“‘导之’,是引导他们东进劫掠?还是与史思明合流?”
“最令我在意的是这个。”唐御的手指落在第三行,“‘匠作营’……能新制二十具什么?弩机?还是其他军械?‘红山’是哪里?‘哑奴’又是谁?”
康黛娜仔细回想河西地貌:“红山……我知道凉州以北有一片山岩赤红,被称为红山。但叫红山的地方不止一处。至于‘哑奴’……不像正经名字或代号。”
两人陷入沉思。石洞内一片寂静,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突然,唐御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哑奴’……会不会不是指人,而是指……哑泉烽?”
康黛娜一怔,随即恍然:“哑泉烽的‘哑’!验收地点在哑泉烽?‘匠作营’新制的二十具东西,发往了哑泉烽?可我们攻下哑泉烽时,并未发现大量新制军械……”
“可能已经转移了。或者,‘哑奴’另有所指,但哑泉烽无疑是他们一个重要的中转或储存点。”唐御的思路逐渐清晰,“这个‘匠作营’能批量制造军械,必然有固定的场所、原料和工匠。找到它,或许就能找到这个网络的一个核心节点!”
就在这时,远处似乎传来一阵隐隐的、急促的号角声,穿透寂静的夜空,短暂而突兀,很快又消失了。
唐御和康黛娜同时站起身,侧耳倾听。
“是预警号角?”康黛娜不确定。
唐御走到门边,再次轻轻拉开一条缝隙。外面的走廊空无一人,但能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寂静,连平常巡逻武士的脚步声都消失了。
“出事了。”唐御低声道,心中那根弦骤然绷紧。
无论来的是外敌,还是内乱,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任何意外的扰动,都可能将他们卷入更危险的漩涡。
夜色,愈发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