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据点内的气氛明显变得不同。表面依旧平静,但那种无形的肃杀与审视感,却如同浸水的皮革,紧紧包裹着每一个人。巡逻的武士眼神更加锐利,一些熟悉的面孔悄然消失,又有些新的、气息更加精悍的军官被调入。论泣陵的清洗,已然在无声中展开。
唐御和康黛娜所在的小院,看守并未撤去,但限制明显松动了些。赞亲自送来了一些干净的衣物和更好的伤药,并告知他们可以在指定的范围内(主要是这片依山而建的平台区域)活动,只是不能远离据点核心,也不能与无关人员交谈。
这是一种有限的信任,也是一种更高明的监视。
康黛娜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已能自如活动。她并未闲着,而是利用这有限的自由,仔细观察着据点的布局、人员往来,甚至是一些物资补给的种类和数量,试图从中窥探论泣陵麾下的实力与动向。
唐御则更多时间待在石洞内,看似静养,实则在脑海中不断推演。他将目前掌握的所有线索——从最初的“耗鼠七”、元载走私网,到后来的回纥使者、狼嚎涧暗河、兽头标记,再到哑泉烽密室中的册子与官印——如同散落的珠子般串联、重组。
“论泣陵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我们帮他找出内鬼,那是他的家事。”唐御对康黛娜分析道,“他需要的是,如何利用我们提供的这把‘刀’,以最小的代价,最快地铲除这股外部威胁,并震慑内部的不安分者。同时,他也在观察我们,观察灵武朝廷是否值得他下注。”
“所以,我们得再给他递上一份‘刀法’?”康黛娜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止是刀法。”唐御目光深邃,“还要让他看到,与我们合作,能带来他独自行动无法获取的利益。”
机会,在第三日傍晚降临。
“唐主事,康姑娘。节度使请二位过去共用晚膳。”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宴请。当唐御和康黛娜走进论泣陵那间兼具书房与议事功能的石洞时,发现里面只有论泣陵一人,桌上摆着简单的酒食,并无歌舞乐伎。
“坐。”论泣陵指了指对面的席位,语气平淡。
三人落座,气氛略显沉闷地用过几杯酒和些许肉食后,论泣陵放下酒杯,目光直视唐御:“唐主事,你带来的东西,很有用。一些藏在影子里的老鼠,已经被清理了。”
他没有细说清理了多少,清理了谁,但那股尚未散尽的血腥气,仿佛萦绕在话语之间。
“能为节度使分忧,是唐某之幸。”唐御平静回应。
“分忧?”论泣陵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忧患岂是那么容易分的?老鼠打了洞,就不会只在一个地方存粮。哑泉烽毁了,但他们的人,他们的网,还在。”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股压迫感:“唐主事是聪明人,你觉得,接下来,他们会在哪里动?”
这是考校,也是索取。
唐御早有准备,他不慌不忙地蘸着酒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简易的河西走廊示意图。
“哑泉烽被拔除,其运输通道被断,对方必然受创。但正如节度使所言,其网络犹在。他们急需重建一条安全通道,或者,启动一条早已备用的暗线。”唐御的手指在野马川以南、靠近大唐原州与吐蕃交界的一片区域划动,“此处,水草丰美,部落杂居,商路交错,管理相对松散,是藏匿和转移的绝佳地点。而且……”
他顿了顿,看向论泣陵:“据那本册子所载,他们与‘吐蕃内部友人’的合作,初期物资多经由此地中转。如今核心据点暴露,为稳住盟友,也为了自身存续,他们极有可能向此地收缩,或以此地为新的枢纽。”
论泣陵眼中精光一闪,显然唐御的分析切中了要害。那片区域情况复杂,牵涉甚广,即便以他的权势,贸然大规模清剿也容易引发其他部落的反弹。
“那片地方,像一团乱麻,不好下手。”论泣陵淡淡道,等着唐御的下文。
“明刀明枪,自然不易。”唐御话锋一转,“但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哦?”
“对方善于伪装,利用商队、流民做掩护。我们亦可如此。”唐御沉声道,“请节度使挑选绝对可靠、精通汉蕃情状的锐士,伪装成来自中原的商队或者失地流民,携少量‘特殊货物’(可以是伪装的火药、禁运的兵甲零件,或是那兽头标记的信物),主动进入那片区域,接触那些可能存在的‘暗桩’。”
“引蛇出洞?”论泣陵立刻明白了。
“不止。”唐御补充道,“更重要的是,摸清他们的联络方式、藏匿地点,以及……究竟有哪些部落、哪些人,被他们渗透拉拢。知己知彼,方能一击必中,且不伤及无辜,避免引起更大范围的动荡。”
论泣陵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唐御此计,并非单纯的军事行动,而是融合了情报探查、心理博弈和政治权衡的复合策略,风险与收益并存。
“需要时间,也需要精于此道的人手。”论泣陵缓缓道。
“时间,我们可以等。至于人手……”唐御看了一眼身旁的康黛娜,“康姑娘熟悉商路规矩和各部落情状,或可从旁协助,辨识真伪。”
康黛娜迎着论泣陵审视的目光,坦然道:“小女子愿尽绵薄之力。”
论泣陵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视,最终,他点了点头:“可。此事,便由东赞负责,康姑娘协助甄别信息。具体细节,你们商议。”
这便是同意了。不仅同意了策略,更默许了康黛娜参与到核心行动中,这是一种更大程度的信任。
“多谢节度使信任。”唐御拱手,随即话锋又是一转,“不过,此计施行需要时日,而灵武朝廷那边,恐怕正急需哑泉烽所获之情报,尤其是关于‘陇右巡察使’之消息。若延误时机,恐生大变。”
他图穷匕见,提出了真正的条件——传递消息回灵武。
论泣陵盯着唐御,忽然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着一丝了然和几分欣赏:“唐主事,你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
“不敢。”唐御神色不变,“唯有后方稳固,前方方能全力施为。此乃互利之事。”
论泣陵沉吟良久。放唐御的人回去报信,意味着他将与灵武朝廷的捆绑又深了一层,但也可能获得来自灵武的更多支持,尤其是在应对那个可能渗透进陇右官场的“巡察使”方面。
“好!”论泣陵终于下定决心,“我可让你修书一封,由我派可靠信使,以最快速度送往灵武,面呈李泌。但信使只会传递信件,不会携带任何实物证据(指册子和官印)。而且,信的内容,需我先过目。”
这是底线。
“理当如此。”唐御毫不犹豫地答应。只要消息能送回去,以李泌之能,自然会明白该如何应对。
一场晚宴,看似平淡,却完成了一次重要的利益交换与战略布局。唐御以一条“阳谋”策略,换取了向灵武传递警报的机会,也为康黛娜争取到了更重要的角色。
离开石洞时,夜色已深。山风凛冽,却吹不散唐御心头的些许轻松。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康黛娜,轻声道:“我们终于,可以做点什么了。”
康黛娜望着远处黑暗中起伏的山峦轮廓,眼神坚定:“是啊,总不能一直当砧板上的鱼肉。”
暗流依旧汹涌,但他们已不再是随波逐流的孤舟,而是开始尝试着,去驾驭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