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滩的边缘,吐蕃营地的篝火在寒风中明灭不定,如同荒野中窥视的兽瞳。不同于唐军的规整,吐蕃人的营盘布局散乱,却暗合地势,皮帐如同蘑菇般散落在背风的坡地,外围仅有简陋的栅栏和零星的哨兵,但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牛羊膻味、皮革和隐隐敌意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闯入者,这里是异族的土地。
唐御与康黛娜伏在一处低矮的土坎后,观察着营地中心的几顶明显更加高大、装饰着牦牛尾和彩幡的帐篷。那里,应该就是千户长扎西顿珠的居所,也是回纥使者下榻之处。
“守卫比想象中松散,但暗哨肯定不少。”康黛娜压低声音,因伤痛和紧张,呼吸略显急促,“直接闯进去是下策,必须让扎西顿珠主动见我们。”
“你有办法?”唐御侧头看她,月光下她的侧脸线条紧绷。
康黛娜从怀中取出那枚鹰隼玉佩,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赌一把。阿财说扎西顿珠对回纥使者客气,未必是真心。我阿爷当年救他时,他发誓见此玉佩如见恩人,愿效死力。吐蕃人重诺,但也最恨背叛。我们直接去他的主帐,亮出玉佩,看他如何反应!”
这是极其冒险的一步,等于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一个多年以前的承诺和对方尚未泯灭的良知。若扎西顿珠已彻底倒向回纥,或者根本不愿承认旧事,他们便是自投罗网。
唐御看着她眼中孤注一掷的光芒,知道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打破僵局的办法。他点了点头:“好,我跟你去。”
两人不再隐藏身形,从土坎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刺客,更像是……前来拜访的故人之后?他们沿着营地边缘,向着中心那顶最大的帐篷不疾不徐地走去。
果然,没走几步,暗处便闪出两名手持长矛的吐蕃哨兵,用生硬的汉语厉声喝问:“站住!什么人?!”
康黛娜上前一步,将手中的鹰隼玉佩高高举起,用流利的吐蕃语朗声道:“故人之女,持信物求见扎西顿珠千户长!请代为通传!”
那玉佩在月光和远处篝火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而神秘的光泽,上面的鹰隼图案栩栩如生。两名哨兵显然认得此物,或者说认得这玉佩所代表的某种权威,脸色顿时一变,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犹豫了一下,转身飞快地向主帐跑去。
等待的时间仿佛凝固。另一名哨兵紧握着长矛,警惕地盯着他们,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唐御能感觉到康黛娜身体的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伤痛还是紧张。他悄悄挪动半步,用自己的身体隐隐挡在她侧前方。
片刻之后,那名哨兵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华丽皮袍、头戴金边皮帽、身材魁梧的吐蕃大汉。此人年约四十,面色黝红,颧骨高耸,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正是千户长扎西顿珠!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康黛娜手中的玉佩上,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追忆,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的视线随即扫过康黛娜的脸,似乎在辨认什么,最后才落到唐御身上,带着审视与疑惑。
“这玉佩……你从何得来?”扎西顿珠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高原人特有的腔调,说的是汉语,但目光却死死盯着康黛娜。
“家父康达罗所赠。”康黛娜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声音清晰,“他曾于雪夜狼群中,救下一名濒死的吐蕃勇士。临别时,那名勇士赠此玉佩,言道‘见此玉佩,如见恩人,但有所求,无有不从’。”她将当年她父亲讲述的故事,缓缓道来,细节分明。
扎西顿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眼神中的追忆之色更浓,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在挣扎。营地周围,不知何时已经围拢了一些被惊动的吐蕃武士,皆手持兵刃,虎视眈眈。而主帐旁边一顶较小的帐篷帘子也被掀开一角,露出几张回纥人特有的、带着警惕与阴鸷的面孔。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质,压力巨大。
终于,扎西顿珠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看了康黛娜一眼,侧身让开了通往主帐的路,用吐蕃语对周围武士吩咐了一句什么,那些武士虽然面露不解,但还是收起了兵刃,退开了一些。
“进帐说话。”扎西顿珠对康黛娜和唐御说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危机暂时解除第一步!唐御与康黛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两人跟在扎西顿珠身后,走进了那顶宽敞而充满异域风情的主帐。
帐内铺着厚厚的羊毛毯,中间燃着牛粪火盆,散发着怪异的热气和味道。墙壁上挂着弓箭、弯刀和色彩鲜艳的挂毯。扎西顿珠走到主位盘腿坐下,示意他们也坐。
“康达罗……他,还好吗?”扎西顿珠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
康黛娜垂下眼帘,声音平静无波:“家父多年前已逝于西域商路。”
扎西顿珠沉默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恢复了千户长的威严:“你们冒险而来,所为何事?直说吧。”他的目光扫过唐御,“这位是?”
“这位是大唐灵武朝廷职方司主事,唐御。”康黛娜介绍道,同时直视扎西顿珠,“我们为何而来,千户长想必心知肚明。回纥使者能给你的,不过是劫掠之后的残羹冷炙,以及来自灵武朝廷和无边吐蕃的怒火。而我们,可以给你更长久、更稳妥的东西。”
扎西顿珠眉头一挑,尚未说话,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帘子被猛地掀开,三名身着回纥服饰、腰佩弯刀的使者,在一个吐蕃通译的陪同下,竟不顾守卫阻拦,直接闯了进来!
为首那名回纥使者,身材高瘦,眼神阴鸷,目光扫过帐内的唐御和康黛娜,最后落在扎西顿珠身上,用回纥语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语气激烈,带着明显的质问和威胁之意。那通译连忙翻译,大意是质问扎西顿珠为何私下接见唐使,是否意欲背弃盟约?
帐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扎西顿珠脸色一沉,显然对回纥使者如此无礼闯入十分不悦,但他似乎对回纥人有所忌惮,一时没有立刻发作。
唐御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必须站出来,必须压过回纥人的气焰!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那名嚣张的回纥使者,不等通译翻译,直接用清晰而沉稳的汉语开口,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压过了帐内的嘈杂:
“盟约?与谁盟约?是与你这窃据大唐疆土、屠戮大唐子民的逆胡盟约?还是与你这引外族入室、甘为虎作伥的叛逆盟约?”
他每说一句,便向前一步,目光如刀,直刺那回纥使者。那使者虽听不懂汉语,却被唐御身上陡然迸发出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唐御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猛地转向扎西顿珠,声音陡然提高,如同惊雷炸响在帐篷之内:
“扎西顿珠千户长!你是我大唐皇帝亲封的归德将军,食大唐俸禄,守大唐疆土!如今竟欲与叛逆之外寇勾结,引狼入室,祸乱边陲!你可知此乃灭族之罪?!灵武十万天兵已整装待发,郭子仪、李光弼二位元帅,不日即将西征!届时,玉石俱焚,你这千户之位,你这部落老小,可能承受天子之怒,王师之锋?!”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虚实结合,既点明扎西顿珠曾经接受大唐官职的事实(或许只是羁縻官职),又夸大灵武朝廷的军事威胁,更直接将“灭族”的后果砸了过去!气势磅礴,不容置疑!
帐内一片死寂。回纥使者虽然不全懂,但看唐御声色俱厉,扎西顿珠脸色连变,也知道情况不妙。康黛娜也震惊地看着唐御,没想到他竟如此大胆,直接以势压人!
扎西顿珠脸色变幻不定,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唐御的话,像重锤一样敲在他的心头。他确实受过唐朝的封赏,也确实畏惧郭子仪、李光弼的威名。与回纥合作,本就是火中取栗,风险极大……
唐御趁热打铁,语气稍稍放缓,却更加致命:“千户长是聪明人。与逆胡合作,不过得一时的财货,却要背负千古骂名,更与我大唐结下死仇,值得吗?若千户长能明辨是非,助朝廷阻此恶行,陛下宽厚,必念你幡然醒悟之功,既往不咎,甚至……裂土封赏,亦非不可能!”
恩威并施,软硬兼施!
扎西顿珠的目光在唐御、康黛娜以及脸色难看的回纥使者之间来回扫视,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内心正处于激烈的天人交战之中。
帐外的风似乎更急了,吹得帐篷噗噗作响,如同战鼓擂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吐蕃千户长的脸上,等待着他的最终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