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顿珠的目光在鹰隼玉佩与康黛娜倔强的脸庞之间徘徊,帐内的时间仿佛被冻结。回纥使者兀术尔按捺不住,上前半步,语气带着最后的威胁:“千户长!草原的雄鹰与高原的苍狼合则两利,莫非你要为了一个死人的旧情,与史思明大将军、与我回纥铁骑为敌?”
这话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涟漪。扎西顿珠眼中精光一闪,那丝感怀瞬间被凌厉取代。他猛地一拍面前矮几,杯盏震颤:“为敌?哼!我扎西顿珠在这祁连山下立足,靠的不是看人脸色!回纥人,这里是我的营盘,还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事!”
他话音一顿,目光转向唐御,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磐石般的坚硬:“唐先生,康达罗救过我,这份情,我认。他的女儿,今日在我帐中,我保她无恙,全了这份义气。”
唐御心下一沉,知道这只是前提,真正的条件要来了。
果然,扎西长身而起,魁梧的身躯在帐内投下巨大的阴影:“但情义是情义,部落是部落!我身后有数千帐族人,等着牛羊过冬,等着盐茶活命。灵武朝廷?好!空口白话,我无法向族人交代。你们要结盟,要让我按兵不动,甚至相助,可以——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来!”
他伸出三根手指,声音沉浑:“第一,我要灵武朝廷正式公文,承认我部对野马川草场的放牧权,以往与吐蕃王庭的纠纷,由你大唐出面调停担保!第二,开放甘州一处关市,准我部以皮毛、牲口换取盐、铁、茶帛,税赋减半!第三,”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唐御,“听闻唐主事在灵武颇受重用,职方司消息灵通。我要你承诺,日后凡涉及我部生死存亡之军情,需第一时间共享,不得隐瞒!”
这三个条件,条条戳在要害。野马川是水草丰美之地,历来是周边部落争夺的焦点;关市与税赋更是直接的经济命脉;而情报共享,则意味着将部落安危部分系于唐御一人之身。这已不仅仅是结盟,更是一种深度捆绑。
兀术尔脸色剧变,厉声道:“扎西顿珠!你这是在玩火!史思明大将军绝不会应允……”
“他不应允?”扎西顿珠冷笑打断,大手一挥,“那就让他带着他的承诺,去找别的吐蕃千户吧!送客!”
两名膀大腰圆的吐蕃武士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将叫嚷不休的兀术尔及其随从“请”出了大帐。
帐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唐御、康黛娜与扎西顿珠三人。康黛娜强撑的精神仿佛瞬间被抽空,身体晃了晃,几乎软倒。唐御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触手只觉得她肩头冰凉,气息微弱。
“她的伤不能再拖。”唐御抬头,看向扎西顿珠,语气斩钉截铁,“千户长的条件,我唐御以性命与职方司主事的身份担保,必全力促成!野马川文书与关市事宜,我即刻修书,以职方司密渠道加急送往灵武,呈报李泌先生与陛下。至于情报共享,”他顿了顿,迎上扎西审视的目光,“唐某在此,便是信诺。但凡涉及吐蕃、回纥动向,只要职方司得知,必不瞒千户长!”
扎西顿珠紧紧盯着唐御的双眼,似乎要从中辨别真伪。许久,他缓缓点头,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许:“好!我信康达罗的女儿不会看错人,也信你唐主事这份担当。来人!”
他唤来亲随,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即对唐御道:“我已命人清理出一顶干净营帐,拨派可靠侍女,再去请部落里最好的医生。你们先安顿下来,给她治伤。具体事宜,稍后再议。”
唐御深深一揖:“多谢千户长!”
他半扶半抱着康黛娜,跟随引路的吐蕃武士,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主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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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安排的营帐虽不及主帐宽敞,但厚实的毛毡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中央的火塘燃着温暖的火焰,驱散了严冬的酷烈。侍女们手脚麻利地铺好了厚厚的羊皮褥子。很快,一位须发皆白、眼神却依旧清亮的老医生提着药箱走了进来。
唐御小心地将康黛娜安置在褥子上,老医生示意他帮忙解开康黛娜肩头与手臂上已被血浸透、冻硬的临时包扎。布料与伤口黏连,每撕开一点,昏迷中的康黛娜都忍不住发出痛苦的闷哼,眉头紧紧蹙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唐御看得心头揪紧,只能尽量放轻动作,协助老医生清理伤口、上药。那是一种研磨成粉的草药,带着强烈的辛辣气味。老医生手法熟练,用干净的麻布重新将伤口层层包裹妥当,又留下几包内服的草药,嘱咐了煎服之法,这才躬身离去。
侍女们熬好了药,也被唐御挥退。帐内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
火塘中的柴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毡帐壁上,摇曳不定。唐御坐在榻边,用小勺一点点将温热的药汁喂入康黛娜口中。她似乎恢复了些许意识,本能地吞咽着,偶尔因药汁的苦涩而微微蹙眉。
喂完药,唐御用温水浸湿布巾,轻轻擦拭她脸上沾染的尘土与血污,露出那张即使在病痛中也依旧轮廓分明、带着异域风情的脸庞。褪去了平日里的精明与算计,此刻的她显得异常脆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弱的阴影。
他想起鬼哭峡的血战,想起她毫不犹豫地为他挡开冷箭;想起戈壁星夜下,她说着“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还有手里的刀和钱”,眼神却映着篝火,亮得惊人;更想起不久前,在那生死一线的危机中,无意间唇齿相触的瞬间,那短暂却无比清晰的温热与柔软……
心绪如帐外翻卷的风雪,难以平静。
就在这时,康黛娜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初时有些迷茫涣散,适应了火光后,焦距逐渐凝聚,落在了唐御写满担忧与疲惫的脸上。
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微弱得像一缕烟:“…水…”
唐御连忙取过水囊,小心地托起她的头,喂她喝了几口温水。
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康黛娜似乎恢复了些力气,她重新躺下,目光扫过陌生的帐顶,又回到唐御身上,带着询问。
“我们在扎西顿珠的营地里,暂时安全了。”唐御知道她想问什么,轻声解释道,“他认下了你父亲的恩情,也…初步同意了与我们合作。”
康黛娜静静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惊喜,仿佛早已料到,或者说,她此刻的精力不足以支撑过多的情绪。她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问:“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唐御没有隐瞒,将扎西顿珠提出的三个条件简要说了一遍。
康黛娜听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往日的几分清明与锐利,尽管声音依旧虚弱:“野马川…关市…情报…他倒是会抓时机。这些条件,灵武那边,尤其是张镐那些人,绝不会轻易答应…你会很难。”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唐御,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为了救我…值得么?若是朝廷不允,你便是失信于扎西,届时…”
“没有值不值得,”唐御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坚定,他拿起布巾,继续轻轻擦拭她未受伤那只手的手背,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迹,“若当时是你,你会不救我吗?”
康黛娜一怔,看着他专注而认真的侧脸,火光在他轮廓上镀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他那过于直接的目光,耳根却悄然爬上一抹极淡的红晕,不知是火光照耀,还是其他。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却不再是之前的紧绷与压抑,而是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暖而滞涩的气氛。
过了好一会儿,康黛娜才低低开口,声音几乎融进柴火的噼啪声里:“…谢谢。”
唐御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
她却不再看他,只望着跳动的火焰,仿佛自言自语:“我父亲…当年救扎西,也没想过要什么回报。他说…在这条商路上,今日你帮别人一把,或许明日,就是别人救你一条生路。情义…比金子更可靠,也…更沉重。”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父亲康达罗的往事,语气里带着罕见的、不加掩饰的怀念与一丝脆弱。
唐御心中一动,放下布巾,看着她被火光柔化的侧脸,轻声道:“你很像他。”
康黛娜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没有接话。
唐御也不再言语,只是默默拨弄着火塘中的柴火,让火焰燃烧得更旺一些。外面风雪之声似乎更急了,但在这顶小小的、温暖的帐篷里,两个从互相利用到生死相依的灵魂,在沉默中,仿佛能听见彼此心跳的声音,一种超越言语的信任与依靠,在这雪夜篝火旁,悄然凝聚,坚如磐石。
他知道,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灵武朝廷的博弈、史思明的威胁、回纥的阴谋、吐蕃的摇摆……无数艰难险阻还在等着他们。但此刻,看着她呼吸逐渐平稳,沉沉睡去,唐御心中那份“让路少一些曲折,少死一些人”的信念,却前所未有地清晰与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