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路程,是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气氛中度过的。康黛娜的伤势在药物和休养下稳定下来,虽未痊愈,但已能勉强独自骑马,只是速度不能太快。唐御肩头的划伤也已结痂。两人之间的话并不多,但那种生死与共后产生的信任与默契,却在不言中悄然滋长。
阿财依旧是那个沉默可靠的影子,负责探路、觅食、警戒,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那名受伤的护卫也苏醒过来,虽仍虚弱,但已能自行进食,减少了队伍的负担。
地势逐渐抬升,戈壁的荒凉被稀稀拉拉的草甸和起伏的丘陵取代,空气也愈发干燥寒冷。远眺西北,天际线上已然浮现出一道连绵山脉的模糊轮廓,山体在日光下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赤褐色——赤岭到了。那里,就是吐蕃大将论泣陵的营盘所在,也是决定此番奔波成败的关键之地。
越是接近目标,气氛便越是凝重。沿途开始出现零星的吐蕃游骑,他们穿着厚重的皮袍,戴着插有羽毛的皮帽,脸上带着高原民族特有的酡红和彪悍之色,警惕地打量着唐御这一行风尘仆仆、明显是汉人打扮的不速之客。幸得康黛娜熟悉情况,早早让众人换上了更具西域风格的衣物,并让阿财用熟练的吐蕃语上前交涉,声称是来自于阗的商队,因遭遇马贼损失惨重,前往鄯州投奔亲戚,才勉强蒙混过关。
“不能再往前了。” 在距离赤岭主峰尚有数十里的一处背风山谷里,康黛娜勒住马,望着远处山脚下隐约可见的连绵营帐和飘扬的牦牛尾旗帜,神色凝重,“前面就是论泣陵直属的巡逻范围,任何陌生面孔都会被严格盘查,我们这套说辞骗不过去。”
唐御点头,目光扫过四周:“需要先找到你所说的那位千户长。”
“他叫扎西顿珠,营地应该在赤岭东侧的野马滩附近。”康黛娜回忆着信息,“我们得绕过去,不能直接闯营。”
众人下马,在谷地中寻了一处隐蔽的洼地暂作休息,商议下一步行动。干冷的寒风在山谷中穿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阿财,”康黛娜吩咐道,“你熟悉路径,趁天黑前,先去野马滩探探路,找到扎西顿珠的营地,确认他是否在营中,不要暴露行踪。”
“是,娘子!”阿财领命,立刻检查了一下随身的短刃和绳索,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嶙峋的山石之后。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夕阳将赤岭染得愈发血红,如同巨兽饮血。康黛娜靠在一块岩石上,望着阿财离去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鹰隼玉佩,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唐御则仔细擦拭着那柄铁尺,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
那名受伤的护卫在一旁蜷缩着休息,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唐御,”康黛娜忽然低声开口,目光依旧望着远方,“如果……如果扎西顿珠不认这玉佩,或者他已然变心,我们……”
“那就再想别的办法。”唐御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总会有路走的。”
康黛娜转过头,看向他。夕阳的余晖在他脸上镀了一层金边,勾勒出坚毅的轮廓。她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些许自嘲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有时候真觉得,你像个算命的,总是说‘会有路走的’。”
“因为我相信事在人为。”唐迎着她的目光,“就像在鬼哭峡,就像在灵武,路都是人走出来的。”
康黛娜不再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赤岭,但那紧抿的唇角,似乎柔和了些许。
夜幕降临时,阿财终于回来了。他带回了消息,但脸色并不轻松。
“找到了,扎西顿珠的营地就在野马滩边缘。他人在营中,但是……”阿财顿了顿,“回纥人的使者,昨天就已经到了,就住在扎西顿珠的营地里!而且,我远远看到扎西顿珠亲自送他们出来,态度很是客气!”
消息如同冰水,浇在众人心头。回纥使者不仅抢先一步,竟然还得到了扎西顿珠的礼遇!他们原本指望的突破口,似乎已然被对手占据!
康黛娜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月光还要苍白,握着玉佩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唐御的眉头也紧紧锁起,这无疑是最坏的情况之一。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既然他们住在扎西顿珠的营地里,那我们就更不能等了!必须立刻见到扎西顿珠!”
“现在?”阿财愕然,“他们肯定有防备!”
“正因为有防备,才要打他个措手不及!”唐御目光锐利,“扎西顿珠接待回纥使者,未必是真心投靠,可能只是碍于情面或利益权衡。我们此刻出现,正好可以打破他们的节奏,让扎西顿珠不得不重新权衡!”
他看向康黛娜:“康娘子,你敢不敢,现在跟我去闯一闯这龙潭虎穴?”
康黛娜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感受着他话语中那股破釜沉舟的勇气,胸中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也被点燃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肩头伤口传来的隐痛,挺直了脊背,琥珀色的眸子里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有何不敢?”
“好!”唐御站起身,“阿财,你留在这里,照顾伤员,等我们信号。若明日日出之前我们还未回来……”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坚定,“你便自行返回凉州,将此处情况,禀报浑瑊将军!”
“先生!娘子!”阿财急道。
“这是命令!”唐御语气不容置疑。
康黛娜也对着阿财微微颔首,眼神里是同样的决然。
夜色深沉,月隐星稀。唐御与康黛娜将马匹留在谷地,只带了随身兵刃和那枚玉佩,借着山石阴影的掩护,如同两道幽灵,向着远处吐蕃营地那点点篝火的方向,悄然而去。
赤岭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两个渺小却不畏生死的身影,投向它那布满荆棘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