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喧嚣依旧。胡商的驼铃，酒肆的招幌，铁匠铺的叮当声，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香料，构成了一幅活色生生的盛世之相。唐御的新身份是茂才书肆的帮闲，店主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儒，正好方便他蛰伏。
书肆不大，堆满了落满灰尘的经史子集，生意清淡。唐御每日的工作便是打扫、整理书籍，偶尔接待几个穷酸书生，日子看似平静无波。但他知道，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杜有邻会通过特定渠道传递消息，而他也时刻留意着西市胡商区的动静，寻找与康黛娜留下的联络方式对接的机会。
赵十三则在书肆后院找了个杂役的活儿，暗中护卫，并利用市井关系打探风声。一连几日，风平浪静，仿佛洛阳的惊心动魄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但唐御心头那根弦始终紧绷着，严明失踪的阴影和离长安前遭遇的追杀，都提醒他危险从未远离。
这日傍晚，唐御正要关上书肆的门板，一个穿着体面、像是某家豪仆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进来，递上一份制作精良的名帖。
“可是孙瑞孙先生？”仆从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我家主人仰慕先生才学，特命小的前来，请先生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唐御心中警铃大作。孙瑞这个身份才用了几天？怎么会有人找上门来？他面上不动声色，接过名帖，上面只印着一个繁复的牡丹花纹，并无名姓。
“贵上是？”唐御试探道。
“先生去了便知。”仆从笑容可掬，但眼神锐利，“马车已在外面等候。”
唐御迅速权衡。拒绝？可能会立刻引发冲突，暴露身份。接受？怕又出什么幺蛾子，他瞥了一眼后院方向，赵十三应该已经察觉。眼下只能虚与接受，见机行事。
“既蒙贵上相邀，敢不从命。”唐御拱了拱手，顺手将名帖塞入袖中，暗中将桌上的一枚用来镇纸的尖锐铁尺也滑了进去。
马车装饰普通，但拉车的马匹神骏，车夫沉默精干。车厢窗帘紧闭，无法看清外界路线。唐御默默计算着时间和转弯的方向，感觉马车似乎在绕圈子，最终驶入了一处极为安静的所在。
下车时，天色已暗。眼前是一座并不起眼的宅院后门，但门楣和墙砖的用料却显露出内里的奢华。仆从引着他穿过几重庭院，廊庑曲折，灯火幽暗，几乎不见人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昂贵的檀香，却压不住那股子深宅大院的阴森气。
最终，他们停在一间僻静的书房外。仆从推开门，躬身道：“先生请，主人在内等候。”
唐御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书房内陈设典雅，书籍古玩陈列有序，烛光柔和。一个身着常服、背影略显富态的男子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庭院。
听到脚步声，男子缓缓转过身。约莫五十岁年纪，面容白皙，保养得极好，一双眼睛细长，带着温和的笑意，但眼底深处却是一片难以捉摸的深沉。唐御从未见过此人，但直觉告诉他，这绝非寻常人物。
“孙先生，冒昧相请，还望海涵。”男子开口，声音温和醇厚，自带一股久居人上的威仪，“坐。”
“不敢，阁下是……”唐御依言在下首坐下，姿态恭谨，心中急转，搜索着记忆中对得上号的人物。
男子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踱步到书案前，拿起一份文书模样的东西，轻轻放在唐御面前的茶几上。“先生看看这个。”
唐御目光落下，心头猛地一沉。那竟是他当初在郑叔明府上核算漕运账目时，留下的几页草稿笔记！上面有他独特的现代数字和符号标注，以及关于丙字柒号船损耗异常的推算过程！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郑叔明府上抄没后，这些应该落入李林甫或后续的杨国忠手中才对！
“阁下这是何意？”唐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平稳。
男子依旧笑着，眼神却锐利如刀：“孙先生，或者，我该叫你……唐御？从郑叔明府上的账房，到凝翠阁的逃犯，再到太子窖中的校书郎，如今又化身西市书肆的帮闲……唐先生这一路，可谓精彩纷呈啊。”
他每说一句，唐御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对方不仅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连他投靠太子这等绝密之事都一清二楚！这能量，远超元载，甚至可能不在李林甫之下！是那个连李林甫都忌惮的袁公？
“阁下究竟是谁？”唐御不再掩饰，直视对方。
“我是谁，并不重要。”男子摆摆手，走到唐御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重要的是，唐先生是聪明人。太子李亨，优柔寡断，自身难保，跟着他，不过是陪葬。安禄山，莽夫一个，纵能逞凶一时，终非天命所归。”
他顿了顿，俯下身，声音压得更低：“这天下，需要的是能平衡各方、稳得住局面的人。唐先生有大才，屈就于东宫，实在可惜。不如……弃暗投明，为我所用。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图穷匕见！这是赤裸裸的招揽，也是威胁。对方展示出对他底细的了如指掌，就是在告诉他，不合作，只有死路一条。
唐御脑中飞速运转。答应？会成为太子的叛徒，之前所有的努力和牺牲都将付诸东流。不答应？今晚能否走出这个房间都是未知数。
他需要时间，需要周旋。
“阁下厚爱，唐某惶恐。”唐御露出挣扎犹豫之色，“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可否容唐某考虑几日？”
男子直起身，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唐先生，机会不等人。我给你一夜的时间考虑。明日此时，我希望听到满意的答复。”
他拍了拍手，刚才引路的仆从应声而入。
“带唐先生去客房休息，好生伺候。”男子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所谓的客房，实则是另一处更为偏僻的院落，门窗坚固，外面隐约有人影守卫。这分明又是软禁。
仆从送来精致的饭食后便退了出去，从外面锁上了房门。唐御坐在桌前，毫无食欲。他仔细检查房间，没有任何可供逃脱的缝隙。对方行事周密，绝不会给他轻易脱身的机会。
袖中的铁尺硌着手臂。硬闯是下下策，成功率极低。现在只能指望赵十三能发现异常，通知杜有邻。但对方既然敢直接亮出底牌动手，恐怕也早有防备，赵十三能否顺利传出消息也是未知数。
这个神秘男子到底是谁？他代表的又是哪一方势力？既不属太子，也非安禄山嫡系，却能掌握如此多的核心机密，其能量和野心，令人心惊。
长安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本以为回到的是相对熟悉的战场，却没想到一脚踏进了一个更隐蔽、更危险的漩涡中心。
长夜漫漫，烛火摇曳。唐御知道，这一夜的选择，又是一个关乎自己以后道路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