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的轮廓在晨曦中犹如一头沉睡的巨兽,扼守着通往关中的咽喉要道。官道上的车马行人明显增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莫名的紧张。关隘前的盘查比唐御离开长安时森严了数倍,披甲持戟的兵卒眼神锐利,对过往人等的路引、货物查验得极为仔细,尤其是前往长安方向的。
唐御和赵十三扮作主仆,混在等待入关的队伍里。赵十三低声提醒:“先生,气氛不对。盘查的重点像是冲着从东边回去的人。”
唐御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看到几个带着河北口音的商队被格外关照,行李被翻得底朝天,带队的人还被拉到一旁反复询问。甚至一些看似普通的旅客,只要籍贯涉及河北、河东,也会受到额外关注。
“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唐御低语,“是朝堂对河北的警惕又升级了。看来,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长安又有新动静。”
这反而让他们这两个从洛阳探亲归来的孙瑞和赵五不那么显眼了。查验路引的兵卒看了看康黛娜提供的、几乎毫无破绽的过所,又打量了一下唐御那副文弱账房的模样和赵十三老实巴交的仆从样,挥挥手便放行了。
过了潼关,一路向西,官道平坦,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并未消散。沿途驿站传递的邸报似乎也频繁了许多,偶尔能看到信使快马加鞭,绝尘而去。民间议论纷纷,多是对边事和朝局的猜测,但都停留在捕风捉影的阶段。真正核心的危机,如同地底奔涌的暗流,尚未冲到表面。
数日后,长安在望。那熟悉的、庞大而压抑的城郭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唐御心中百感交集。离开时仓惶如丧家之犬,归来时虽依旧危机四伏,但怀中却多了足以撬动局面的筹码。
他们没有直接进城,而是在城外十里的一处太子秘密产业——一家经营不善的酿酒作坊落脚。这是之前与太子约定的备用联络点。发出暗号后不久,杜有邻便亲自乘着一辆运酒糟的马车来了。
“唐先生!你们可算回来了!”杜有邻见到唐御,脸上是掩不住的激动和担忧,“洛阳之事,我们已收到零星消息,知道你们闯了龙潭虎穴,严校尉他……”他声音低沉下去。
唐御黯然:“严校尉为掩护我等,陷于含嘉仓内,生死未卜。”
杜有邻长叹一声:“忠勇之士,殿下必不会忘。你们能带回消息,便是对他最大的告慰。”他急切地问,“洛阳情况究竟如何?元载那边?”
唐御将洛阳经历择要简述,重点提及含嘉仓北区军械火药走私的实证、元载与河北的紧密勾结、以及康黛娜这条意外的胡商线。他并未隐瞒救下信使之事,并将默记下的太子密信内容及河北兵备详情,一字不差地复述给杜有邻。
杜有邻听得面色凝重,时而震惊,时而愤怒,最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元载此獠,竟是安禄山布在中原的一枚如此关键的棋子!还有那康氏胡女……此事须立刻禀报殿下!”
当夜,唐御再次进入了那个位于地下深处的窖中。太子李亨似乎比之前更加清瘦,但眼神中的沉郁之色被一种决绝所取代。他仔细听完了唐御的汇报,久久不语。
“唐卿,你此行,于社稷有功。”太子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你所带回的消息,印证了孤最坏的猜想。安禄山反心已炽,而朝中……”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问道,“依你之见,那康氏女,可信几分?其力可用几分?”
唐御沉吟道:“殿下,康黛娜此人,精明务实,其助我,首要为利,因元载侵害其家族商路。然其见识不凡,似也看出天下将乱,欲为家族寻一倚靠。目前利益一致,其消息网络、财力物力,皆可为我所用。但须防其首鼠两端,或待价而沽。”
太子点了点头:“胡商重利,却也最识时务。眼下局面,能多一分力便是好的。与她的联络,由你全权负责,杜先生会协助你。至于元载……”太子眼中寒光一闪,“孤已不能再忍。你带回的证据,虽无法直接扳倒他,但足以让他在父皇面前失分。杨国忠近来与安禄山矛盾激化,正可借他之手,先敲打一下元载,断其几条臂膀!”
这是要驱虎吞狼,利用杨国忠与安禄山集团的矛盾。唐御心中明了,这确实是当前最可行的策略。
“至于河北信使带回的情报,”太子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大唐舆图前,手指点向河北三镇,“郭子仪、李光弼等将,已暗中加强戒备。然朝廷掣肘太多,粮饷不济,孤能做的有限。唐卿,你接下来的任务,除了继续深挖元载及长安城内与河北勾结的暗线,更要留意漕运。一旦战事开启,江淮钱粮能否安全北运,关乎国本!康黛娜那条线,或可在此事上发挥奇效。”
“臣,明白。”唐御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他的战场,似乎从具体的情报刺探,扩展到了更宏观的物资与经济脉络。
离开窖中时,天色未明。杜有邻交给唐御一份新的身份文牒和一处位于西市附近、看似普通的民居钥匙。“殿下之意,唐先生日后便以此处为据点,表面上在西市一家书肆做帮闲,便于收集消息,也方便与那胡女联络。校书郎的身份,非必要时不再启用,以免引人注目。”
唐御接过钥匙,知道这意味着他将更深入地潜入长安的市井之中,以一种更隐蔽的方式,进行这场无声的战争。
回到那间临时落脚的酒坊客房,赵十三已准备好简单的行装。“先生,我们何时进城?”
唐御推开窗,望着东方微露的晨曦,长安城的轮廓在淡青色的天幕下清晰起来。这座城,吞噬了褚先生,可能也吞噬了严明,它冰冷而残酷。但此刻,他心中却有一股火在燃烧。
“现在就走。”唐御说道,声音平静却坚定,“回长安去。我们的棋,才刚刚开始。”
两人融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向着那座巨兽般的城池走去。身后,是酒坊里散发出的、略带酸腐的酒糟气息。前方,是深不见底的长安坊巷,是更复杂的阴谋,是即将到来的血与火。
而唐御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踏入长安城门的那一刻,一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已经注意到了这两个熟悉的陌生人。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