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悦来居客栈时,唐御和赵十三已换了副模样。康黛娜手下的人手脚麻利,弄来了两套常见的商帮伙计服饰,还有热气腾腾的胡饼和羊肉汤。填饱肚子,换上干净衣服,那股从含嘉仓带出来的阴冷鬼气才算是被暂时压了下去。
赵十三沉默地检查着房间的每个角落,确认安全后,才低声道:“先生,那胡女的话,能信几分?”
唐御坐在榻上,指尖捻着衣角。康黛娜太精明,太主动,像一把淬毒的匕首,锋利,但也可能伤及自身。“目前来看,利益一致。元载触犯了胡商的根本,他们反击合情合理。我们急需本地势力的帮助,各取所需罢了。但要防着她把我们当枪使,或者关键时刻卖掉我们。”
“严头儿他……”赵十三的声音沉了下去。
唐御闭上眼,昨夜墙内那声闷哼犹在耳边。“严校尉吉人天相。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把拿到的东西送出去,完成他的嘱托。”他睁开眼,目光恢复冷静,“这三天,我们不能闲着。康黛娜给名单,我们也要自己验证。你熟悉市井,去探探她说的那几个元载爪牙的底细,特别是那个管漕渠闸口的小吏。我去南市转转,看看胡商们的动静。”
接下来的两天,洛阳表面风平浪静。含嘉仓那夜的风波似乎被牢牢捂住,市面上听不到半点风声。但暗流已然涌动。
赵十三带回的消息印证了康黛娜部分说法。那个管闸口的小吏最近确实阔绰了不少,还在外宅养了个歌姬。而南市胡商聚集区里,一种压抑的愤怒情绪在蔓延。几家大胡商的车队近期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刁难,货物被扣,理由牵强。酒肆里,胡商们聚在一起低声抱怨,言语间对元府充满恨意。
唐御则像个真正的账房,在南市的货栈、码头间流连,看似核对单据,实则观察物流。他发现,通往含嘉仓北区方向的漕船,明显减少了,但一些看似普通的货船,却在夜间悄悄驶向那个方向。康黛娜说的芥子理论,在他脑中渐渐清晰。元载想控制大局,但底下这些具体的、细微的物资流动,就像无数芥子,总有缝隙可钻。
第三天傍晚,唐御再次来到那间香料铺后院。康黛娜已经在等着他,神色比上次轻松了些,但眼底藏着一丝兴奋。
“这是你们要的东西。”她推过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张过所,身份路引一应俱全,用的是赵五和孙瑞这种毫不起眼的名字。另一张纸上,写着几个名字和职务,都是漕运、市舶司里的中下层官吏,后面还附注了他们的嗜好和常去的地方。
“这些人,是元载安插进来捞油水、行方便的钉子。拔掉他们,虽伤不了元载筋骨,但能让他手忙脚乱一阵。”康黛娜解释道,又拿出另一张纸条,“这几个,是近期从范阳、平卢来的,名义上是皮货商、药材商,但出手阔绰,接触的都是元载的心腹。我的人盯了他们有些日子了。”
唐御仔细看过,将内容牢记于心,然后将纸条就着烛火烧掉。“多谢。你要的东西,我已经给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康黛娜琥珀色的眸子闪了闪:“元载不是喜欢查货吗?那就让他查个够。明天开始,会有好几批问题货物恰好被他的那些爪牙查到,里面有些东西,会让他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比如,夹带些违禁的兵书,或者……几封模仿河北笔迹的密信?”她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我倒要看看,元载怎么跟他的主子解释,他手下的人是怎么查到这些证据的。”
唐御心中微凛。这胡女下手真狠,这是要借刀杀人,挑起元载阵营的内乱。不过,这正是他们需要的。
“好手段。”唐御点头,“我们明日一早便离开洛阳。后续如何联系?”
康黛娜从手上褪下一枚看似普通的铁指环,上面刻着模糊的云纹:“离开洛阳后,若需传递消息,可到任何大城镇的康氏货栈,出示这指环,说找娜掌柜即可。但非紧急,勿用。”
就在这时,后院门外传来三长两短的叩门声。康黛娜脸色一肃,快步走去开门。一个伙计打扮的人闪进来,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康黛娜听完,脸色微变,挥手让伙计退下,关上门,转身对唐御道:“有个新情况。我们的人发现,太子派往河北的信使,在洛阳城外五十里的龙门驿被截了。人没死,被关在驿站旁边的废窑里,看守的是本地一伙泼皮,但指使的人,像是元载府上的。”
唐御心头一震。太子与河北将领的联络线果然被盯上了!信使被截,意味着太子固本的计划可能已经暴露部分,甚至会有将领被牵连。
“消息可靠吗?”
“八成把握。”康黛娜道,“那伙泼皮的头目,以前欠我们康家一个人情。他偷偷递出来的话。”
机会!风险巨大,但也是机会!救出信使,不仅能挽回损失,更能获取信使携带的完整情报,甚至可能反向利用,传递假消息迷惑元载和安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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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御瞬间做出了决定。“康姑娘,看来我们的交易要加码了。这信使,必须救。”
康黛娜盯着他,眼中光芒闪烁:“你知道那地方离洛阳多近吗?元载的人肯定有防备。这是虎口拔牙!”
“所以才需要地头蛇的帮助。”唐御平静地看着她,“你提供那伙泼皮的详细情况、废窑的地形、以及撤退路线。救人,我们自己来。事成之后,信使身上的情报,关乎河北局势,对你判断元载和安禄山的动向,价值几何,你应该清楚。”
康黛娜沉默了,手指快速捻动着衣角。她在权衡利弊。帮助太子信使,意味着彻底站到元载的对立面,风险陡增。但那个情报的价值,确实难以估量。
半晌,她猛地抬头:“好!但我有个条件。救了人,情报我要共享。而且,你们得制造点混乱,把屎盆子扣到另一伙跟元载不对付的洛阳守军头上,不能让人怀疑到我们胡商这里。”
“成交。”唐御没有丝毫犹豫。
夜色再次成为最好的掩护。龙门驿外的废窑,孤零零地立在一个土坡后面。赵十三如同幽灵般潜行,利用康黛娜提供的泼皮换岗间隙,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两个看守。唐御紧随其后,在窑洞深处找到了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破布的信使。
那信使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脸上带着伤,但眼神依旧倔强。看到唐御和赵十三,他先是警惕,待唐御低声说出太子交代的暗语后,才松了口气,眼中流露出激动。
来不及多说,赵十三背起受伤的信使,三人按照康黛娜给的路线,迅速隐入夜色。几乎在他们离开的同时,龙门驿方向突然火光冲天,人喊马嘶——那是康黛娜安排的人,故意纵火并留下了指向另一伙势力的证据。
回到洛阳城边一处康家秘密安排的民宅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信使处理了伤口,吃过东西,精神稍振。他取出贴身藏匿的蜡丸,递给唐御:“郎君,这是殿下交给郭子仪将军的亲笔信,还有河北三镇的兵备详情……在下无能,险些误了大事!”
唐御捏碎蜡丸,取出里面的绢书,快速浏览,心头愈发沉重。信中的内容,印证了他之前在窖中看到的许多猜测,安禄山的反心,已是箭在弦上。
他将绢书内容默记于心,然后对信使道:“信的原件不能留了。我会将内容重新加密,另寻安全渠道送出。你且在此安心养伤,康姑娘的人会护你周全。”
信使感激地点点头。
唐御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空。洛阳这一趟,险象环生,但收获巨大。不仅拿到了元载走私军械的直接线索,破坏了对方的抓捕,救下了太子信使,更意外地获得了康黛娜这条强大的地下助力。
“芥子纳须弥……”他低声重复着康黛娜的话。这座庞大的帝国,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内部早已充满了这样的空隙与暗流。而他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些孔隙,钻进去,让这座看似坚固的须弥山,从内部开始松动。
天,快亮了。也是时候,离开洛阳这片是非之地了。下一步,该去哪里?是回长安复命,还是直接前往河北,近距离观察那场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