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呀声,将唐御重新锁进这间充斥着霉味和尘埃的囚笼。唯一的窗户开得很高,且钉着结实的木条,投下的光线有限,让屋内始终处于一种昏沉的状态。
那套粗布衣裳浆洗得发硬,摩擦着皮肤。桌上那厚厚一摞田庄陈年旧账,散发着故纸堆特有的沉闷气息。
安分守己,核对田庄杂账。
这看似是最底层、最无关紧要的差事,是一种流放和羞辱。但唐御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看着那堆账册,心中却无半分轻视。
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还有李琨,绝不会真的让他这样一个知晓部分秘密的人,只是来“安度余生”的。这堆账册,或许就是新的考验,甚至可能是新的陷阱。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纷乱的思绪,走到桌案前,翻开了最上面一本账册。
是京郊一处皇庄天宝八年的收支明细。记录得极为琐碎:田租、绢帛、薪炭、牲口产出、役夫口粮……项目繁多,数字密密麻麻。
他静下心来,如同当初在郑府书库那般,逐行仔细看去。起初,一切似乎都很正常,收支平衡,记录清晰。
但看着看着,他敏锐的史学训练和之前核查漕账的经验开始发挥作用。他注意到一些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不协调之处。
比如,某月记载购入新粟种三百斤,但后续田亩产出增量与旧种相比,并无明显变化。又比如,雇佣短役的工钱支出,与当时市价略有偏低,且每年都在这个偏低的价位上保持稳定。再比如,有几笔修缮房屋的支出,用的木料、砖瓦数目,与他记忆中长安附近的工料市价,存在微小的、但持续性的差异。
这些差异单独看来,都可以用“记录误差”、“地域差价”、“管事能力差异”来解释,无伤大雅。
但当这些微小的“误差”重复出现,且方向大多指向支出略低、损耗略高、产出略少时,就形成了一种固定的、难以言喻的模式。
就像是一滴墨汁滴入清水,初时不显,但滴得多了,整杯水都会慢慢变色。
这不是在核查账目,这是在玩大家来找茬,而且找的是对方刻意用最高明的手段掩盖起来的“茬”。
对方在测试他。测试他到底能“看”到多深,能“敏感”到什么程度。
他不动声色,继续往下看。他不再关注那些明显的收支大项,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这种细微的、看似无关紧要的“不协调”上,并用指甲在不起眼的页脚,极轻微地划下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标记。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送饭的老仆按时到来,放下简单的饭食——一碗不见油花的葵菜汤,两个掺着麸皮的硬蒸饼,一言不发,收起上一顿的碗筷便离开。
饭食粗粝,难以下咽,但唐御吃得很快。他需要保持体力,更需要保持头脑清醒。
傍晚,李琨来了。他推开门,并未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桌上几乎没动位置的账册和一旁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筷。
“如何?可还顺手?”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唐御站起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和一丝窘迫:“回管事,账目繁杂,小子愚钝,看得慢了些,尚未发现大的疏漏。”
李琨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那些账册,淡淡道:“无妨,陈年旧账,本就如此。仔细看,总有看出门道的时候。”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再次将门锁上。
唐御缓缓坐下,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李琨那句“总有看出门道的时候”,听起来是鼓励,实则更像是一种警告和催促——我们知道你能看出来,别耍花样。
接下来的两天,唐御依旧埋首于账册之中。他看得更慢,更仔细,将那些微小的“不协调”逐一找出,并在脑中默默计算、汇总。
一个惊人的发现逐渐浮出水面。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误差”,经过数年积累,汇总额竟达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的巨大数目!而且,被蚕食的利益,最终流向都指向一个方向——通过采购、支付工钱、购买物料等环节,流入了一些看似毫不相干、实则可能被同一势力控制的商号或个人名下!
手法极其高明,若非他这种受过现代统计学和审计学思维训练,且对唐代经济细节有深入研究的人,根本不可能从这浩如烟海的琐碎记录中,发现这条隐藏的脉络。
这已经不是贪腐,这是一张精心编织的、长期寄生在帝国田庄体系上的巨大吸血网络!而皇庄,恐怕只是其中之一!
第三天下午,当唐御终于将最后一册账本上的异常之处标记完毕时,房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送饭的老仆,也不是李琨。
而是那个神秘男人身边的一名随从。此人面容平凡,毫无特点,但眼神锐利,步伐沉稳。
他走到桌案前,目光扫过那堆账册,然后看向唐御,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主人要见你。带上你的发现。”
唐御心中凛然。果然来了。
他沉默地站起身,没有拿任何东西——他的发现,全都记在脑子里。
随从转身带路。这一次,他们没有去那间令人窒息的书房,而是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了一处更为僻静、甚至有些荒芜的小院。
院中有一石桌,两石凳。那个神秘男人正坐在一张石凳上,独自对弈。棋盘上黑白子纠缠,杀机四伏。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抬头,只是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随从无声退至院门处守卫。
唐御依言坐下,屏息静气。
男人落下一子,才缓缓抬眼看他:“看完了?”
“是。”唐御低声应道。
“看出什么了?”男人语气随意,仿佛在问天气。
唐御沉默片刻,开口道:“账目做得天衣无缝,管事们都很尽心。”
男人执棋的手顿在半空,抬眼看他,目光深邃:“哦?”
唐御迎着他的目光,继续道:“只是……京郊土地肥沃,皇庄佃户亦是熟手,数年风调雨顺,田亩产出却仅与往年持平,略有浮动,未免过于……平稳了。犹如匠人雕木,力求平滑,反失自然之理。”
男人看着他,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
“还有,雇佣短役的工钱,数年不变,且略低于市价。长安米贵,居大不易,此等工钱却能常年募得充足人手,要么是庄户仁义,要么……是管事们另有一套‘市价’。”唐御的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
“再者,购买物料,数目、品类与修缮记录皆能对应,但所用银钱,细算下来,总能比市价节省些许。积年累月,所省之数,怕是能再盖半座皇庄了。”
他说的是省,但意思不言自明。
男人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光芒。
“还有吗?”他问。
唐御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终的判断:“这些省下来的,平稳掉的,最终流向分散,看似无关,但抽丝剥茧,其脉络隐约指向……河东道的几家商号。小子愚见,非有大能耐者,不能如此常年累月,无声无息,织就此网。”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枯枝的细微声响。
男人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拈着一枚黑色的棋子,轻轻敲击着石桌桌面。
嗒……嗒……嗒……
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唐御的心上。
他终于放下了那枚棋子,目光重新落在唐御身上,那目光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年轻人。
“河东道……”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冷冽的弧度,“你看得比我想象的更深。”
他站起身,走到唐御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想知道,你看到的这些省下来的钱粮,最终变成了什么吗?”
唐御抬起头,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
男人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唐御耳边:
“它们变成了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将士身上崭新的明光铠,手中锋利的横刀,以及……喂饱战马的精饲料。”
唐御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男人直起身,目光投向院墙之外,仿佛看到了遥远北方那片正在积聚的、令人窒息的战云。
“现在,你明白了吗?”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你之前看到的漕粮、甲胄,不过是九牛一毛。这,才是真正能动摇国本的东西。”
“安禄山……”唐御失声喃喃,这三个字仿佛有千钧之重。
男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现在,你还觉得,核对田庄杂账,是无用之功吗?”
唐御说不出话来,巨大的震惊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以为自己触及了阴谋的核心,却没想到,那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那一角。
男人不再看他,对院门口的随从吩咐道:“带他回去。从明日起,他要看的,不止是皇庄的账了。”
随从躬身领命。
唐御如同梦游般,被带离了小院。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无法回头。
他看到的,不再是账本上的数字。
而是即将燃遍大江南北的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