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那间霉味扑鼻的囚室,心境却已截然不同。桌案上那堆皇庄旧账依旧堆在那里,但唐御眼中看到的,已不再是枯燥的数字,而是数字背后涌动的铁血与烽烟。
明光铠、横刀、战马饲料……那个男人的话如同烙印,刻在他的脑子里。他之前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都有了具体而恐怖的指向。
安禄山。这个在历史书中读过无数次、最终将大唐拖入深渊的名字,此刻不再是纸面上的符号,而是一张正在迅速收拢、笼罩整个北中国的巨网。而他,竟阴差阳错地窥见了这张网汲取养分的一根丝线。
“从明日起,他要看的,不止是皇庄的账了。”
男人的命令言犹在耳。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将被允许接触更多、更核心的账目信息?意味着他正式成为了这个神秘势力“记账”的工具?
这不是提拔,这是更深层次的捆绑和利用。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但他有选择吗?没有。
那个男人和李琨,能如此轻易地掌控他,能如此清晰地指出皇庄账目中的隐秘,其能量和眼线,远超他的想象。反抗,只有死路一条。
现在唯一的生路,就是展现出更大的“价值”,让自己成为他们暂时舍不得丢弃的“算盘珠”。
第二天清晨,送饭的老仆照例到来。但这一次,他放下粗劣的饭食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又从提盒底层,取出了另一摞明显新得多、也厚实得多的账册,沉默地放在了那堆皇庄旧账之上。
唐御的心跳漏了一拍。来了。
老仆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表示,转身离去,锁门。
唐御甚至顾不上吃饭,立刻走到案前,翻开了最上面那本新账册。
《太府寺左藏库天宝十载丝帛类支用详录》。
太府寺!掌管国家钱帛储藏的部门!这已经不是皇庄级别的账目了,而是直接触及国家财政的核心机构!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开始阅读。
记录依旧严谨规范,支出名目繁多:宫廷用度、百官俸料、军费开支、赏赐藩邦……每一项都看似合理,有据可查。
有了之前的经验,唐御不再被表面的合规性迷惑。他直接跳过那些宏大叙事的支出,将目光聚焦在最细微、最不容易引起注意的环节:运输损耗、仓储管理费用、新旧物资兑换差价、陈帛处理……
很快,熟悉的不协调感再次出现。
一批从江南道征调来的上等越绫,记录在途遭遇阴雨,霉损三匹。数目合理,处理流程完备。但唐御注意到,负责押运和验损的,是同一个低阶官吏,而此人名下,近一年来类似意外损耗的记录,多达七次。
另一批用于和市(官方采购)的绢帛,计价时采用的帛估(绢帛与铜钱的官方折算率),比同期市面上的实际帛估低了半成。仅此一批,国库就节省了数百贯。而类似的节省,在不同批次、不同地区的和市记录中,时有发生。
最令唐御心惊的,是一笔记录模糊的特殊支用。内容是拨付范阳军镇一批劳军绢帛,数量巨大,但用途仅以特敕二字带过,没有任何细目和接收回执。而拨付的时间,恰与朝廷收到安禄山“大破奚、契丹”捷报的时间吻合。
是赏赐?还是…… 军费输送?
他越看越心惊,越看越冰冷。太府寺的账目,比皇庄的更加隐蔽,手法更加高明,牵扯的层面更高,涉及的数额也更为巨大。那些看似微小的损耗、差价、特殊支用,如同无数条细小的溪流,最终都隐隐约约地,汇向北方那个巨大的黑洞。
他一整日都埋首于账册之中,精神高度紧张,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纷繁复杂的记录中,理清那条若隐若现的脉络。
傍晚,李琨再次准时出现。
他依旧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桌上几乎没动的饭食和那堆被明显翻动过的新账册。
“看来,新功课更合你胃口?”李琨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唐御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脸上带着一种过度消耗心力后的疲惫和某种奇异的亢奋。他没有回答李琨的问题,而是直接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
“左藏库掌库赵慎,天宝九载至今,经手江南道绢帛入库七次,五次报称途中霉损,共计二十一匹。然其报损频率与数量,远超同期其他押运官吏。小子愚见,或可详查其押运路线、时日及当时天气记录,以核真伪。”
“和市帛估,天宝十载春夏之交,低于市价半成乃至一成者,共计十三批。经办吏员皆不同,但核准之上官,皆为太府丞周明远。所省钱帛,账面冲抵其他开支,流向不明。”
“去岁冬,批付范阳劳军特支绢帛三万匹,仅以特敕入账,无细目,无回执。按常例,如此巨额赏赐,必有天使监送、节度使府具文回奏。此例……不合常规。”
他一口气说了三条,条理清晰,直指核心。没有一句主观臆断,全是基于账目记录本身的客观发现和合乎逻辑的质疑。
李琨脸上的那丝讥诮消失了。他静静地听着,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冷漠。
“还有吗?”他问,和那个男人一样的问法。
唐御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目前只看出这些。账目浩繁,需更多时间,更多……资料佐证。”他巧妙地将更多账目说成更多资料佐证。
李琨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道:“你可知,你刚才提到的太府丞周明远,是何人门生?”
唐御心中一凛,谨慎道:“小子不知。”
“他的座师,是当今御史大夫,王洪。”李琨的声音平淡,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
王洪!那可是天子近臣,权倾朝野,与李林甫关系密切的显赫人物!牵扯到他的人?
唐御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意识到,自己刚才随口点出的一个名字,可能已经触及了一个他根本无法想象的庞然大物。
李琨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继续道:“还有范阳那批劳军绢帛。特敕二字,是宫中一位贵人亲自批红。你是在质疑宫中的决断?”
唐御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连忙低头:“小子不敢!小子只是……只是就账论账,依例而言”他知道自己踩到了致命的红线。
李琨冷哼一声:“记住你的本分。看得仔细是好事,但有些话,看在眼里,烂在肚子里。除非……”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除非你有确凿的证据,能把这些不协调,钉死在某个具体的人、具体的事上。而不是泛泛而谈,引火烧身。”
警告,又是警告。但同时,也指了一条路——他们需要的不只是一个能看出问题的账房,更需要一个能提供确凿证据的利器。
“是……小子明白。”唐御低声道。
李琨不再多言,目光最后扫过那些账册:“这些,看完。明日会有新的送来。”
门再次被关上,锁死。
唐御瘫坐在冰冷的板凳上,只觉得心力交瘁。
他以为自己抓住了对方的意图,拼命展现价值,却差点把自己拖入更危险的境地。这长安城的水,实在太深了,深不见底,一步踏错,便是灭顶之灾。
他看着桌上那堆新的账册,它们不再是冰冷的纸张,而是一个个张开的、通往未知深渊的入口。
而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他拿起那碗早已冰凉的菜汤,仰头灌了下去。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阵战栗,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稍稍清醒。
确凿的证据……
他重新拿起笔,摊开一张纸。但他没有记录任何账目问题,而是开始凭借记忆,尽可能详细地绘制一张关系图。
中间是“耗鼠七”和“河北三镇”。延伸出线条,连接到他发现的各个异常点:漕运、皇庄、左藏库、赵慎、周明远、王洪甚至那个模糊的宫中贵人。
线条错综复杂,许多地方还是空白和问号。
但这张图,在他脑中渐渐清晰。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逼查账的工具。
他要在这盘巨大的、致命的棋局里,为自己,找到一颗能活下去的棋子。
哪怕,只是暂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