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舍下五卒(1 / 1)

夕阳斜照,将上柳亭的黄土夯墙映得泛金。

引路的赵亭父渐渐驻步,指向前方:“王君且看,这便是咱们的亭舍了。”

王豹牵着马抬眼望去——是座三进夯土院落,墙高九尺,顶部覆以茅草防雨,正门悬“上柳亭”木匾,两侧楹联已模糊难辨,仅剩“奉公”“执法”几字残痕。

接着他洒然一笑:“想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得留在这了,倒也还不错,只是这楹联得重新提了。”

赵亭父磬折言道:“让王君见笑,今年正旦刘君知蒙征拜,便无心更换,尝闻王君师从郑师君,能得王君得赐书,此亭当列《春秋》义矣。”

王豹意味深长的笑道:“倒是传得快,走,咱们进去瞧瞧。”

穿过甬道便是前院,左设鼓楼,鼓面上兽皮旧得翻毛,右侧是桓柱,中庭青砖墁地,中央一株老槐。

赵延指着西厢:“王君,这边便是我等的吏舍。”

随即他又指向东厢:“那边是文书房,比起前面,后院更要清静些,原是几间囚室,但上柳亭向来太平,先前刘君喜静,便也改了厢房。”

“向来太平?”王豹再次挑眉,这一天没完,就已经干了两架,这也叫太平?

赵延似乎明白王豹的意思,立刻赔笑:“王君莫怪,今日阿丑不知犯了什么癫症,素来都是个闷葫芦,也没听说他会行讹诈之事。”

王豹对此早有预料:“哦?”

赵延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这阿丑是我们亭的一个猎户……倒也不算我们亭的,是秦家大郎君救了他,后来也就在此住下了。”

“这秦家……”

正当王豹要继续追问时,被后院突如其来的嚷叫打断。

“嗨!得卢者昌!赢啦!”

眼见王豹皱眉,赵延急忙道:“想是求盗何安他们在后面博戏,我去把他们叫出来。”

王豹轻笑一声:“不用,一起去看看。”

王豹随赵延穿过甬道,踏入后院时,只见院中,五人围跪坐于一块青石板旁,青石板上两边是稀稀拉拉放着几摞铜钱,中间是一副樗蒲。

中央那瘦长男子两腮无肉,正用一手捏着《汉律》竹简当扇子猛摇,一手兴奋的枭卢采箸,嘴里吆喝着:“再来,再来……”

这时,他余光瞥见两个人影走入后院,定睛一看,正撞上王豹似笑非笑的目光,手中竹简“啪嗒”一声砸在赌资里,喉结猛地一滚。

“赵、赵亭父……这位可是新任明廷?”说话间,他肘尖急顶身旁小个子亭卒,急忙起身,麻布袖口扫过石板的瞬间,三枚五铢钱已滚进砖缝,一枚五木正好滚到王豹沾满泥的靴旁。

赵延咳嗽了一声:“这位正是王君,还不赶紧收起来。”

那男子闻言低头拱手:“求盗何安,恭迎王君!昨日我等才收到县里消息,不曾想王君今日便到,有失远迎,望王君恕罪。”

“恭迎王君!”四个亭卒也纷纷起身。

话语间悄然抬头观察王豹的脸色。

王豹则拈起五木,在何安眼前一晃:“幼时因这玩意儿挨的戒尺,至今见之犹惧。”

何安见状双手去接,赔笑道:“明廷既不喜,我等日后便不耍了。”

王豹一手扣在他的肩头,五指微微用力:“汝乃本亭求盗,可知吏民博戏当如何?”

何安袖中手指一蜷,面上却堆起笑来:“回禀明廷,《盗律》有言‘吏卒博戏,罚金四两’,然《令丙》又曰:军中可设樗蒲’。”

说话间,他拿起青石板上那卷《汉律》,迅速抽开简册,指着其中一段:“明廷请看,这简牍还是新刻的呢。”

那竹简上露着新刻的小字——都试讲武,设五木之戏。

王豹心中暗忖:此条乃郡县岁末演武的规定,他这是混淆与特殊时期想来蒙混,不过倒是机灵,是个人才,如今还是求盗,恐是受着卖官贩爵制所限。

不过倒不担心这些亭卒不服管束,凭他王氏的身份,若有人想造反,那便有人想立功哩。

于是他笑骂道:“好个何求盗,岁末演武设樗蒲,与我们这亭舍何干?罢了,今日之事不再追究,刘君说你熟悉律令,果不虚言,介绍一下这四个弟兄吧。”

何安往后扫了一眼,稍微一顿,右手本能地抬向身后汉子的肩头,却只虚划过对方兽皮坎肩上炸起的毛茬:“这是缉盗卒——张黥,我们亭舍中数他身手最好!”

张黥拱手见礼:“见过王君。”

细看此人,是猿臂蜂腰,靛蓝狼头刺青从颧骨蔓延至脖颈,宛如真被恶狼叼住咽喉,手腕到指间缠着行縢,倒像是后世的泰拳运动员,披件兽皮坎肩赤足无履,这身打扮戾气颇重,一看便能知这是个赦免的刑徒充吏。

王豹笑道:“嗯,不错,有几分悍卒的模样,瞧你这坎肩,想是还有狩猎的本领?”

张黥脸无表情:“回王君,此乃某早年在野间猎狼所得。”

话音未落,旁边招风耳配冲天辫小个子笑出了声:“呵!王君莫听这厮吹牛,那分明就是狗皮!成天臭显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是狼皮!”

“狗皮!”

张黥黑得像锅底,舒展猿臂抓向他的后颈:“小兔崽子,汝找打!”

岂料小个子却是灵巧,侧身闪过,藏到了王豹身后嬉笑道:“王君,下走陈黍,是传令卒,王君叫阿黍便是,没别的本事儿,就是跑得快,王君日后要有事要跑腿或是打探什么消息,交给咱去办就行,咱跑遍十里八亭,连张家婢女穿什么样的帕腹都知道。”

张黥张口骂道:“呸!恬不知耻的东西!”

眼看他还要追打,赵亭父立刻呵斥道:“王君面前如此打闹,成何体统。”

王豹则是被他逗乐了:“哈哈,无妨,阿黍倒是个妙人,有趣得紧啊。”

说话间,阿黍跳到一个黑胖子身旁,拍了拍他浮肿的肚腩:“李犊,我们这儿的巡田卒,以前他是个瘦子,交不起税赋被强征为亭卒后,却吃成现在这般模样,胖子!把你腰里藏的饼给王君看看。”

说罢,阿黍就伸手去掏饼,李犊一手护着腰,一只手抓着后脑勺憨笑道:“嘿嘿,王君,叫俺胖子就行。”

王豹点头笑道:“嗯!胖子好,胖子巡田才有威慑力。”

接着何安搭住最后一个亭卒的肩膀,那人看着年岁不大,面容惨白,眼袋发青,发丝已是黑白相间:“这是我们这儿驿卒郑薪,木匠出生,擅修弓弩、制陷阱。”

郑薪揖礼道:“见过王君。”

王豹笑道:“无需多礼,小小亭舍,却也五脏俱全,本亭额定五卒,今见尔等皆堪用,倒省了本亭另募壮卒的工夫。”

说话间,王豹将包袱置于青石板上,发出金石相击的一阵脆响,直听得何安双眼发亮。

随后王豹落座于青石板旁,一边掀开包袱,一边笑道:“一路上背着这六十来斤的玩意儿,倒是把我累的够呛。”

只见一道弧光从包袱中闪过,赫然是明晃晃的五缗新钱,这五千钱若在挡下太平年景,足够寻常五口人家嚼用两年了。

郑薪苍白手指无意识摩挲弓弦,李牍咽了咽口水,何安则捏了捏手中的《汉律》……任谁都知道王豹既在他们面前亮出了这钱,那必然有他们的份。

在卖官鬻爵这个年代,新任官吏多为两种人,第一种是上任之后横征暴敛、贪墨公行,花出去了多少,必要翻倍索取。

而这第二种就是眼前这样的,上任之后再砸钱铺路,待有了政绩,才好继续买更大的官。

虽然理论上这卖官鬻爵制,只要有足够的财力便是三公九卿也能买到,但一般白身有哪里接触得到上层官员,对于白身而言,最好的办法还是一级级的买上去,这样花费也小些。

王豹见众人神色,嘴角微微上扬:“诸君,应该都已知晓吾名了,想必诸君多少心中会有疑惑,吾何来此乡野任一小吏?”

何安笑道:“我等皆闻明廷‘纸上学浅’论,明廷之志,岂是我等燕雀所能揣度的。”

王豹闻言不由皱眉,心中暗忖,这消息不仅传的快,且几乎是事无巨细,都快把老底翻出来了。

随后他淡淡一笑:“你们倒是消息灵通,不过尔等也非燕雀,就比如你何求盗吧,这般熟通律令的求盗却是罕见,论才能汝早该升任亭长,可为何还是求盗呢?”

何安有些摸不到头脑,嘴里打着哈哈:“明廷谬赞,熟记律令,乃是求盗本份,非安之功也。”

“是吗?照我看来,皆因朝廷这卖官鬻爵之制,何求盗再是任劳任怨,拿不出这买亭长的十五万钱,便永远只是求盗。”

王豹此言一出,众人再次骇然,赵亭父眉头深皱:“王君,此话可……”

却被他抬手打断:“无妨,今日便是要与你们说些体己的话,尔等仕途原为这卖官鬻爵之制所断,但今日不同,诸君可曾听闻,结发同袍,今者同升。”

几个亭卒面面相觑。

王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吾乃东莱王氏,师从郑师君,来此不过暂栖。待州郡察举,一纸荐书,何求盗可升游徼,张黥能洗黥籍,李牍——”

他故意顿了顿,看向李牍:“——你若背熟《盗律》三篇,未尝不能当个求盗。”

众人不语,唯李牍抓了抓脑袋:“王君的意思,俺……俺也可以当求盗?”

何安闻言,先是指着胖子笑骂了一句 :“明廷是说背得律令,你这厮只识得腰里的半张饼。”

趁着调侃胖子的间隙,他用余光扫过赵亭父和张黥,脸上更多的是应承:“承蒙明廷抬爱,我等全凭明廷吩咐便是。”

王豹心中暗叹,这帮洞庭湖的老麻雀,明明盯着钱袋流涎,偏要等我搬出‘妇孺饿殍’才肯才低头……后世那群牛马若知此,定要笑破肚皮:演什么忠孝节义!’

想听人叫一声主公不容易啊。

随后他摆了摆手:“罢了,倒是说远了,还是说说实在的,来时,本亭在田中已告知百姓,恐白贼夺麦,妇孺饿殍,欲择壮者护稼穑,诸事不免要诸君费心,本亭今日便立个新规!”

他忽然抓起一把五铢钱,任其从指缝泻落:“凡护麦有功者,月末按贼首级数赏钱——一颗脑袋一斛粟!至于尔等月俸……”

钱雨叮当砸在石板上。

“自今日起翻倍!若州郡来察廉,豹必为诸君作保!”。”

此言一出,众亭卒情绪才有所转变:“诺!下走敢不奔命!”

“还有一事,要叫诸君得知,护麦是保今岁百姓的口粮……”

王豹捏起一枚铜钱,将钱眼对向众人:“这一枚两枚轻巧,可一旦多了,却着实费劲,我此番也只带得区区五千钱,焉能够用?如不尽早打通白贼所占的山道——各位兄弟如何月月吃新麦?”

章节报错(免登录)
最新小说: 冻土的密码 古代吃瓜系统开启异世冒险 混迹在一拳超人世界的圣主 炮灰团长守金陵?可我是进攻军阀 盗墓:我有神级传承系统 当直男穿成聊斋里的倒霉王生 清纯炮灰,在线钓鱼 四合院:五二开局 六零年代,冷清妍的逆光人生 综武:万倍返还,我打造最强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