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在粗糙的草纸上沙沙作响,墨迹随着宋江的思路时而急促时而凝滞。聚义厅侧室门窗紧闭,炭火幽幽,将他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拉得很长。那份《关于应对当前舆论污名化及潜在“超凡”威胁的几点初步构想》的草稿已经写了小半,字迹潦草,涂改甚多,却清晰地勾勒出一个迥异于当下主流思维的防御与反制框架。
直到脖子酸痛,手腕发麻,宋江才停下笔,长长吐出一口带着墨香的浊气。纸上那些超越时代的词汇和概念,在这个昏暗的石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却又莫名地让他感到一丝掌控感。至少,他在思考,在计划,而不是被动地等待下一次危机降临。
他将草稿仔细折好,塞进贴身的暗袋。这东西绝不能外泄,至少现在不能。它太过离经叛道,甚至可能加剧内部某些头领(比如花荣)的疑虑。
揉了揉眉心,宋江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窗缝里透进来的天光已经变成了青灰色,又是一天将尽。时间……总是不够用。
“哥哥,林教头求见。”门外传来亲兵的声音。
“请。”
林冲推门而入,身上带着屋外的寒气,脸色沉静如常,但眉宇间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抱拳行礼,目光在宋江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确认他的气色。
“林冲兄弟,不必多礼。可是练兵之事遇到了难处?”宋江示意他坐下。
“练兵尚算顺利,只是……”林冲略一迟疑,“近来寨中弟兄间,流传着一些……古怪言语。”
“哦?什么言语?”宋江心中微动,面色不变。
“多是些荒诞不经的传闻。”林冲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有说哥哥乃紫微星转世,注定要坐龙庭的;有说哥哥得了九天玄女天书,能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的;还有说后山夜有异光,是哥哥在修炼仙法,不日便要飞升……甚至,还有人说,沧州柴大官人家遭天火,是因为觊觎哥哥的仙缘,遭了天谴。”
果然,连林冲都听到了。而且传闻的版本似乎还在“升级”,从“星宿下凡”、“炼气士真传”直接跳到了“紫微星转世”、“九天玄女天书”,还扯上了“飞升”和“天谴”。这背后推波助澜的势力,能量不小,且恶意昭然若揭。
“荒诞之言,不足为信。”宋江摆摆手,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疲惫,“不过是些市井流言,以讹传讹罢了。林冲兄弟也信这些?”
“林冲自然不信。”林冲看着宋江,眼神清澈,“只是,流言汹汹,恐乱军心,亦恐……为梁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尤其是牵扯到柴大官人……此事颇为蹊跷。小弟刚从山下巡哨回来,沿途村镇,此类传闻已是沸沸扬扬,甚至有说书先生将哥哥大败张叔夜之事编成了评话,其中多有神怪之语。”
连评话都编出来了?传播速度这么快,范围这么广,这绝非自然发酵能解释的。
“林冲兄弟所言甚是。”宋江叹了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梁山经此前一战,名声在外,有人捧杀,也有人欲除之而后快。这些流言,多半是有人故意散播,意在捧高摔重,或将我等置于炉火之上。我已让加亮先生暗中留意,设法澄清,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他顿了顿,看向林冲:“林冲兄弟治军严谨,威望素着,还需你在各营中多加疏导,告诫弟兄们莫要听信谣言,更不可参与传播。我梁山能有今日,靠的是众兄弟上下一心,血勇拼杀,而非什么虚无缥缈的仙法神术。此等流言,于军心团结有百害而无一利。”
“小弟明白,自当尽力。”林冲点头应下,却并未立刻告辞,沉吟片刻,又道,“哥哥,还有一事。关于花荣兄弟麾下神射营,近日训练中,花荣兄弟似乎……对‘异闻所’那边提供的某些材料,颇为关注。”
“哦?”宋江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什么材料?”
“据说是几种经过特殊处理的矿石粉末和植物汁液混合物。”林冲道,“花荣兄弟尝试将其涂抹于箭簇之上,据说能轻微增强箭矢穿透力,或使伤口更难以愈合。他找樊瑞要过几次,樊瑞起初不肯,后来……似是得了哥哥首肯?”
宋江想起来了。前几日花荣确实来找过他,询问是否有法子增强箭矢威力,他随口提了句可以让樊瑞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材料辅助,没想到花荣动作这么快,而且……似乎效果还不错?连林冲都注意到了。
“确有此事。”宋江坦然承认,“是我让樊瑞配合的。弓弩乃我军远程利器,若能有所增强,自是好事。不过我曾严令樊瑞,所用材料必须确保安全,不得含有剧毒或邪异之物,且需反复试验方可少量试用。花荣兄弟行事谨慎,当有分寸。”
林冲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哥哥思虑周全。只是……此类偏门手段,用之当慎。花荣兄弟箭术通神,心气也高,近来于武道修炼似也更加勤勉,甚至……向小弟请教过几次关于气血凝练、感应天地之气的心得。小弟觉得,他或许……对力量之道,有了些新的想法。”
新的想法?宋江品味着林冲的话。花荣本就是顶尖的武者,天赋心性俱佳,在见识过玄诚子的法术、自己(疑似)的“异术”、以及梁山各种“奇技”之后,对力量的追求产生新的认知和渴望,也在情理之中。这未必是坏事,但需要引导,否则容易误入歧途,或者……加深对自己的猜疑。
“花荣兄弟乃我梁山柱石,他若有意精进,我等自当支持。”宋江缓缓道,“武道一途,博大精深,各有缘法。林冲兄弟不妨多与他切磋交流,以正道引导。至于那些偏门辅助之物,终是外道,可用而不可恃。这一点,我相信花荣兄弟自有判断。”
林冲深深看了宋江一眼,抱拳道:“哥哥教诲,小弟记下了。若无他事,小弟告退。”
送走林冲,宋江在室内踱了几步。林冲的提醒很及时。舆论的压力、内部核心人员的心态变化、技术发展带来的伦理和方向问题……这些远比训练士卒、打造军械更加复杂和棘手。
他需要和花荣谈一谈,也需要给樊瑞的研究划定更清晰的边界。
正思索间,吴用(梁山版)匆匆而来,手里拿着一份简短的密报,脸色有些古怪。
“哥哥,蒋敬兄弟从青州传回消息,桃花山那边……有回应了。”
“这么快?他们怎么说?”
“李忠、周通二位头领,邀请哥哥……于腊月廿三,青州‘聚贤庄’,一晤。”吴用将密报递给宋江,“言辞颇为客气,说是久仰哥哥威名,渴慕一见,共商‘绿林大事’。并特意提及,听闻梁山有‘神火’奇术,愿以重金相求,或……以物易物。”
聚贤庄?宋江对这个地方有印象,在《水浒》里似乎是史进后来落草的地方,是个不小的庄园,背后有些势力。李忠、周通把会面地点选在那里,显然不是桃花山的地盘,算是相对中立,但也透着一股子江湖做派。
“重金相求?以物易物?”宋江冷笑,“他们想要‘神火’,我们能要什么?金银财宝?梁山不缺这个。他们有什么值得我们换的?青州的商路?还是……他们桃花山的人马?”
吴用摇头:“密报中未明言,只说是‘厚礼’与‘诚意’。但蒋敬兄弟在信末提醒,桃花山近来与‘二龙山’、‘白虎山’走动频繁,似有串联之意。此次邀约,恐非单纯买卖那般简单。”
串联?宋江心中警惕更甚。桃花山、二龙山、白虎山……青州境内几股主要的绿林势力如果抱团,再加上一个刚刚击败张叔夜、风头正劲却也被流言困扰的梁山……他们想干什么?成立“山寨联盟”,对抗朝廷?还是……另有所图?比如,借联盟之名,行吞并或控制之实?
“哥哥,去是不去?”吴用问道。
宋江沉思片刻。去,有风险。对方意图不明,地点虽号称中立,但难保没有埋伏。自己现在身份敏感,又带着“星陨之核”这个大秘密,一旦离开梁山,变数太大。
不去,则会显得梁山胆怯,也可能错过了解青州绿林动向、甚至建立某种松散合作关系的机会。尤其是在当前舆论不利、朝廷可能加大围剿力度的情况下,多几个潜在的盟友(哪怕是互相利用),总比多几个敌人强。
“去。”宋江最终做出决定,“但不是我去。”
“哥哥的意思是?”
“你代我去。”宋江看着吴用,“加亮先生足智多谋,能言善辩,足以代表梁山。带林冲、花荣,再挑选三十名精锐护卫。阵仗不必太大,但气势要足。告诉李忠、周通,梁山愿与江湖同道结交,但‘神火’乃梁山根本,非可交易之物。可商讨联防、互市、情报共享等事宜。探明他们的真实意图,尤其是与二龙山、白虎山串联的内情。记住,安全第一,若觉不妥,立刻撤回。”
让军师带队,武将护卫,既显示了重视,也保留了最高首领的进退余地。吴用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宋江的考量,点头道:“小可明白了。定不负哥哥所托。”
“另外,”宋江补充道,“让戴宗挑两个最机灵的,提前潜入聚贤庄及周边,摸清地形和可能的埋伏。你们出发后,我也会让阮小二带一队水军精锐,沿水路接应,以备不测。”
安排妥当,吴用自去准备。宋江独自留在室内,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青州之会,是梁山向外拓展影响力的重要一步,也是应对当前复杂局势的关键试探。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处理完这些,天色已晚。简单用过晚饭,宋江再次来到医营。
汤隆的气色比前几日好了些,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里已经恢复了神采。见到宋江,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躺着别动。”宋江按住他,在床边坐下,“感觉如何?”
“谢哥哥挂念,死不了。”汤隆声音还有些沙哑,却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就是这条胳膊……怕是废了。以后不能给哥哥打铁造器了……”说着,眼圈有些发红。
“胡说什么!”宋江板起脸,“一条胳膊废了,还有脑子,还有嘴巴!火器研发不能停,你人在这里,心要在那里!不能亲手干,就给我好好想,好好教徒弟!把你肚子里那些本事,都给我倒出来!梁山需要你,我需要你!”
汤隆看着宋江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信任,喉头哽咽,重重地点了点头:“俺……俺听哥哥的!就算只剩一口气,也要把‘震天雷’、‘飞雷筒’弄出来!”
“这才像话。”宋江拍了拍他没受伤的右肩,“好好养伤,别想那些没用的。等你伤好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
离开医营,夜色已深。寒风刺骨,但宋江心里却有一股暖流。汤隆的斗志还在,梁山的根基就还在。
他没有回聚义厅,而是再次走向那间僻静的石洞。这几天忙于应对内外事务,对骨片纹路的研究和新想法的推演都耽搁了。
洞内冰冷,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明。宋江盘膝坐下,并未立刻开始修炼或研究,而是从怀中取出那份《构想》草稿和最新的“材料场反应记录”,就着昏黄的灯光,再次仔细审视、推敲。
他的目光落在“针对可能出现的‘术士’、‘异人’类敌人的防御预案”这一条上。下面只潦草地写了几点:强化物理防御(寨墙、铠甲);远程火力压制(弓弩、火器);小队突击斩首(林冲、花荣);特殊材料干扰(樊瑞研究)……
太笼统,太被动。
他需要更具体、更有针对性的手段。尤其是如何应对那些无形的、直接作用于精神或能量层面的攻击。
骨片的“稳定场”或许是个方向,但目前范围太小,效果也仅限于“感觉上”更安定,能否真正抵挡法术冲击,还是未知数。
“阴煞斥石”的“斥力场”呢?如果经过强化和处理,能否形成一种对特定能量(如阴煞、邪气)的排斥屏障?
或者……将两者结合?以骨片的“稳定场”为基底,嵌入经过调制的“阴煞斥石”材料,形成一种复合的、兼具“稳定”与“排斥”特性的防御层?
这个想法很粗糙,甚至异想天开。但宋江觉得可以尝试。至少,在理论上,骨片的“场”似乎有包容和稳定其他能量的特性,而“阴煞斥石”的“斥力”是一种相对简单、易于观察和测试的能量场。
他立刻在草稿的空白处,画下了一个简陋的示意图:一个代表骨片“稳定场”的圆圈,内部嵌入几个代表处理过的“阴煞斥石”材料的小点,并标注了“能量调和”、“场叠加”、“定向排斥?”等疑问词。
接着,他又想到花荣对箭矢的改进。如果能在箭矢上附着微量的、经过特殊处理的材料,使其在命中目标(尤其是可能存在的术士或能量护盾)时,能引发小范围的“场扰动”或“能量侵蚀”,是否就能增强破防效果?
这同样需要樊瑞那边的材料研究支持,以及对能量相互作用更深入的理解。
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复杂的拼图面前,手中只有几块形状古怪、来源不明的碎片。骨片、火药、符纹、矿石、草药、星力、气血……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东西,似乎都指向同一个谜题——这个世界的“能量”本质及其应用规则。
而他,一个带着前世零碎科学常识的穿越者,正试图用这些碎片,拼凑出一幅属于自己的、可能完全走样的“力量图谱”。
这很疯狂。但也可能是唯一的出路。
就在他沉浸在这种混杂着困惑与兴奋的思考中时,石洞外,传来了极其轻微、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
不是巡逻队。巡逻队的脚步声沉重而有规律。
这脚步声很轻,很缓,带着一种刻意的隐藏,但在宋江经过骨片“场”滋养后变得越发敏锐的感知中,依旧清晰可辨。
有人,在深夜,悄悄接近这个偏僻的石洞。
宋江心中警铃大作!他瞬间吹熄油灯,屏住呼吸,身体悄无声息地滑到洞壁的阴影里,手按上了腰间——那里挂着的是替代天星剑的普通铁剑,剑鞘冰凉。
会是谁?是内部对他心生疑虑、前来探查的头领(比如花荣)?还是……外部潜入的敌人?
脚步声在洞口停了下来。一片死寂。
宋江能感觉到,一道锐利而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黑暗的洞口,仿佛能穿透岩石,看到洞内的一切。
时间,仿佛凝固了。